夜漆黑漆黑,都熄燈睡了。


    她輾轉難眠,起身掌著燈,歪歪扭扭地寫著遺囑。


    自己有三家店鋪,新收了五處宅子,繼承人也就管家爺、素梅、小三子和淩曉月,不分長幼均分財產。


    用毛筆寫字,比幹活還累,讀書時練的都是大如掌心的字,如今要寫蠅頭小字,寫著寫著就烏漆麻黑的一團。


    廢了不下十張,她揉成一團扔進紙簍子,忘乎所以地繼續寫。


    已經顧不上用詞,照簡單的字寫,能表其意就好。


    最可怕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瀟本就不易寫,還要寫雙份。


    背書結巴,寫字也磕巴,好不容易才寫完。


    她吹著未幹的墨跡,淩瀟瀟三個字比其它的都要大一倍,沒辦法,筆畫太多,能寫下來已經不錯,端端正正蓋上自己的印章,幸虧有這玩意兒。


    一道黑影子立在門口,抬頭一看,五王爺!


    陰魂不散的狗東西。


    肯定是嫌笑話不夠。


    反正明天都要死了,討好他沒鬼用。


    她嗤之以鼻,陰陽怪氣地說,“怎麽了?敷衍了一處,去下一處,迷路了?”


    他走進來,站在書桌旁看了一眼遺囑,皺皺眉,“丟人死了,這麽醜的字,怪不得沒有家教。”


    “關你什麽相幹,淩湘湘寫得好,你去看她的。”她氣咻咻地將毛筆擱在筆架上,“沒文化真可怕,誰說字寫得好,書就讀得好,”她忘乎所以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姑奶奶從高中起就全校第一,誰也奈我不何。”


    她一時忘了身體的主人並不是自己,動作比較大,胸脯也比較大,拍得生疼,非但不豪氣還很難看。


    他瞪著她,兩隻眼睛險些氣成了鬥雞眼,緊咬牙關,恨不得在她的臉上啪啪抽兩下。


    臨死前能惹他生氣也不錯,他讓淩瀟瀟受了多少委屈,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她淡淡地下了逐客令,瘸著腿走到窗口的臥榻,月光正好。


    庭院蒙上一層薄薄的銀輝,她伸出手,看著月光下的手背。


    這個淩瀟瀟傻是傻一點,但長得好看,也就彌補了缺陷,可惜,再好看也躲不了鍘刀。


    不知這年代怎麽處死。


    “太後是鍘我,還是賜一條白綾吊死?”


    她頭也不迴,淡漠地問,仿佛要死的那個人是他。


    他沉默不語。


    果不其然死定了。


    這個王八羔子的心真硬,明明知道自己難逃一劫,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想不到辛苦一遭,去大獄挨了板子受了酷刑,還是不得善終,太多事情不如願,難免心有戚戚,“什麽罪名?”


    “不守婦道。”


    “怎麽叫不守婦道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你用腿夾我腰。”


    “神經病!”背對他,她都知道他仍舊耿耿於懷,夾的時候挺酸爽,還俯下身占自己嘴唇的便宜,事後嫌棄自己不守婦道。


    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她怏怏不樂地嘟囔,“見識短淺,這是韓國人的打法,一群笨蛋。”


    “什麽國?”


    “朝鮮國。”她感覺他仍舊不懂,想了一下,試探地問,“高麗國?”


    “高句麗?”


    她不吱聲了。


    算了,自己與他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眼前月光獨妙,不如多欣賞欣賞美景。


    萬一就此死了,也迴不到自己的肉身,就再也曬不到月亮。


    她推開半扇窗,看著微風拂過翠綠的葉麵,“好可惜,沒去湖裏逛一逛,素梅說湖裏可美了,還有什麽果子,你一顆我一顆的。”


    “現在可以去。”


    完全不似他的風格,她狐疑地看著他,他的表情很淡定,也不像懷有詭計的大奸大惡的壞人,“你不會是怕我明天連累你,想趁機把我淹死吧?”


    “淹死你,我明天交不了差。”


    那就好。


    還有一個晚上的活頭。


    她放了心,從臥榻上下來,披上狐皮大衣,拄著棍子蹦著往前走。


    他快走幾步,想攙扶她。


    她甩開他的手,還是保持距離的好,萬一臨死前也被他腹誹成蕩婦就不上算了。


    她開始檢討自己追求莫一凡太簡單粗暴,想幹什麽想說什麽,純粹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事實上,兩人的關係一直未能更進一步,莫一凡傳統內斂。


    現在想起來,他才不是傳統,才不是內斂,隻是以此為借口搪塞自己。


    五王爺不屑淩瀟瀟,不也巴巴地把臭嘴湊過來,還挨了自己一耳光。


    想到此,她非但不難過,反而笑起來了。


    慕容霸威名震天下,十三歲立大功,滅宇文部,剿高句麗,哪一戰都夠他吹一輩子的牛。


    若是迴去告訴杜曉曉,自己打了慕容霸的耳光,不知她信不信。


    “你笑什麽?”他遷就著她的步伐,不解地問。


    “除了我,還有沒有人打過你的耳光?”


    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口白牙,怒喝一聲,“你是不是連今晚也不想活了!”


    她得意地扭著小肩膀,一晃一晃地往前挪。


    他走得比較快,走到淺湖解開停泊的小舟。


    隨後才到的她費勁地爬上小舟,抱著傷腿慢慢放平。


    他挪挪腿,騰出一片地方,她索性躺在小舟中央,用披風蓋著自己。


    他取漿慢慢往湖中央劃去。


    湖裏的月光被漿攪成了碎銀子,一閃一閃的,格外好看。


    清風涼爽,她伸出手撈一把冰冰涼涼的湖水,“湖裏的魚一定很好吃。”


    “你怎麽知道?”


    “魚兒在冷水中生長緩慢,魚肉緊實。”


    說到吃,整個大燕國沒人有她懂,甚至眼下這顆地球上的人類都不及她懂。


    她突然醒悟,自己不是大燕國最聰明的人,而是地球上最有才華的人。


    這一個突發其來的感悟讓她百感交集。


    我的娘,奮鬥了二十多年的苦讀,在自己那個時代還寂寂無名,換了一個時空,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惜,無人可訴說,無人願傾聽。


    眼前這個王八蛋,還是算了,不是好室友,更不是好聽友。


    “你就知道吃。”


    “民以食為天,”她搓了一下蔥尖似的手指頭,逐一欣賞著十個手指頭,百看不厭。


    自己要把這一刻永遠留在腦中,迴去之後,不要命也要減肥。


    見過好看的豬嗎?


    若是豬能瘦下來,肯定也有一定的看頭。


    “明天就最後告別了,相識一場,你就不說說真心話?”他小心翼翼地劃著漿,避開了湖中的大荷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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