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成了她的節日。


    每逢下雨天,她就讓小三子撐上船,帶著自己與老管家泛舟湖上。


    聽著雨點敲打著船蓬,看著雨點飛灑在湖麵上,溫著酒,品著小菜。


    往往這時候,她的腦細胞異常活躍,創新菜肴層出不窮。


    斜風細雨之下,她端著暖暖的酒杯,直到一個搖搖晃晃的影子經過斷石橋,才吩咐小三子駕舟返迴逍遙館。


    小雨無數,滂沱大雨三次,她親自打著雨傘踏上斷石橋。


    千年石台階被人鑿了大小不一的小洞。


    曹牢頭次次安然無恙,不知究竟的吳明反而著了急,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她總是定定地說,“不妨,就是請他喝酒,沒別的意思。”


    “他真的年關有一坎?”吳明鬱鬱地問,此時,離年關尚遠,酒局貌似遙遙無期。


    又一次大雨,她讓小三子撐船靠近斷石橋,往台階上扔了一堆滑溜溜的西瓜皮。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曹牢頭的酒量再好,也經不起吳明的有意而為之,這是一場難得的大暴雨。


    她坐在船內,大雨迷蒙,船上的燈可照的河麵有限。


    她讓小三子將舟停得離斷橋更近一點。


    一處迷蒙的黑影子映入眼簾,若不是她聚精會神,一定難以發現。


    黑影子從斷橋石階上摔在地上,爬了幾下,滑進了湖裏。


    密集的雨點打在湖麵上。


    好像天公在哭泣。


    黑影再也沒有爬上斷橋。


    她放下酒杯,走到船頭,仰麵迎接著豆大的雨點。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


    雨幕中,她仿佛看見精瘦的淩家父親,掛著笑臉凝視著自己。


    “父親,您可以瞑目了。”


    有父親的孩子是個寶,在相府的一年,她真正體會到父親的寵溺,家人的愛。


    老管家撐著雨傘走出來,替她遮著頭。


    她奪過雨傘扔進湖裏,伸展著雙手,在疾風狂雨中大聲唿喊,“蒼天有眼,惡人自有天收。蒼天有眼,惡人自有天收。”


    小三子默默地把淋成落湯雞的管家拽進船艙,撐著船迴到逍遙館。


    店裏的小廝和小丫頭連忙過來招唿。


    她吩咐管家取出一百兩銀子,逍遙館與連珠樓每人一兩賞銀。


    這平白無故的賞賜。


    興許,隻有小三子才知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淩曉月拿到賞銀,給淩瀟瀟打了一斤桂花釀。


    老爺子常對小孫女說桂花釀是天下好酒。


    她摸著淩曉月的頭,“我的寶貝女兒是最乖的女兒。”


    小娃子捏著一隻糖澆鳳凰,“幹娘,那我呢?”


    “你當然是我最乖的兒子。”


    哪處有熱鬧,哪處有他。


    他擠到她懷裏,“幹娘,鳳凰可漂亮了,你就像鳳凰一樣漂亮。”


    “你給你媽,你爺,你爸,買沒?”


    淩曉月比他大,更懂得人情世故。


    小娃子摸摸腦袋,“我媽把錢收走了,說留著給我娶媳婦。”


    傍晚,吳明站在連珠樓門口徘徊。


    小廝上前詢問,他吞吞吐吐地說,與連珠樓老板相識,路過打聲招唿。


    小廝進去報告,淩瀟瀟吩咐小廝請吳明進來後院說話。


    她正準備吃晚飯,淩曉月多取了一份碗筷,打開桂花釀,斟了滿滿一杯。


    淩瀟瀟雙手舉杯,“大恩不言謝。”


    吳明默契地喝了酒,酒足飯飽。


    淩瀟瀟用黃紙給瞎眼老娘包上一條香飄一裏地的烤豬排。


    臨走時,吳明裝作無意地說,曹牢頭到點沒有點卯,家中無人,朋友不知,此人失蹤了。


    七天以後,有人在下遊發現了一具腐屍。


    官府派巡捕前去檢驗,屍體被水泡得全身浮腫,臉頰被魚蝦啃得隻剩下半邊。


    經曹牢頭的家人相認,正是好喝酒的曹牢頭。


    曹牢頭的黃臉婆扯著嗓子哭喊,“讓你不喝酒,你就是不聽,非要死在酒上才利落。”


    巡捕草草結案,酒後失足淹死,屬於意外。


    這是一個草菅人命的時代。


    一個曹牢頭算不了什麽,十個曹牢頭也算不了什麽。


    沒有曹牢頭,還有李牢頭,還有杜牢頭。


    黃臉婆聽說是吳明請曹牢頭喝酒,鬧到了死牢門口,非要吳明賠償一筆銀子。


    吳明哭喪著臉,雙手不停地作揖,明明是曹牢頭訛自己的酒,如今還要賠錢。


    人走茶涼。


    其他獄卒紛紛作證,發餉不請酒,肯定要被穿小鞋,吳明也就是點背,恰好是下雨天請酒。


    吳明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下大雨,曹牢頭一時走不了,暗示自己此月還未請酒,自己怎敢不從?


    黃臉婆管不了那麽多,天天鬧,時時鬧,非說吳明故意害死她的丈夫。


    此事糾纏了好長一段時間。


    吳明不敢來連珠樓,淩瀟瀟不敢去吳明家。


    就怕遇上黃臉婆,以黃臉婆耍橫的本事,肯定能把此事串聯一起。


    後來,官府也被鬧煩了,索性打了十個板子,打得黃臉婆皮開肉綻爬不起來,也就沒人再關心她的生死。


    吳明扭扭捏捏來連珠樓買一點熟食,以他的薪水根本買不起連珠樓的東西,但瞎眼老娘就記惦連珠樓這一口。


    淩瀟瀟正在切鹵牛肉,給他切了滿滿一包,再包上一隻燒雞,打兩斤上好的燒酒。


    他死活要付錢,她抵死不肯收,還塞了一張銀票。


    他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自己隻是來看看她。


    她瞪他一眼,擠擠眼睛,得意地說,“收著,錢,我有的是,給你娶三房媳婦都沒問題。”


    吳明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不要三房,有一房就心滿意足了。”


    她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打我家誰的主意?”


    吳明慌忙擺著手,“沒有,沒有,我不敢。”


    她揪著吳明的耳朵,“你給我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怪不得你對我連珠樓挺熟悉的,你是不是早就惦記上了?”


    “沒,真的沒,你坐牢時,你家丫頭素梅來找過我,托我關照你,”他疼得擠眉弄眼。


    她雙手一叉腰,“你也沒關照我,還想娶我的丫頭。”


    他一下子急了,“誰說沒關照?要不是我處處關照你,你早就骨頭都不剩了,獄卒打你的主意,你得幸虧我看得緊。”


    她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吳明是一個可靠的男人,但這事能做主的不是自己,是素梅。


    她喚來素梅,素梅的手在圍裙上擦一擦,巧笑一聲,“吳大哥,來看我家小姐呀?”


    “看你,我有什麽好看的。”她撅著嘴,長長歎一口氣,“女大不中留,人家是來向我討媳婦的。”


    素梅啐她一口,紅著臉跑迴廚房。


    她朝吳明勾勾手指頭,讓吳明附耳過來,“媒婆,彩禮,一樣不能少。婚後得住我這兒,帶上你老娘。”


    “我這是入贅?”吳明一半歡喜一半憂。


    “不是入贅,我提供住處,你老婆得給我管廚房,否則我連珠樓就癱瘓了。”


    “成,成。”


    曹牢頭死了,掉進湖裏淹死了,死相遠比不上往往複複吊在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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