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


    身邊一名跪伏在地的絡腮鬍子官吏,突然撲上來,抽出隨身障刀,狠狠一刀紮進小吏心口。


    「攔住他!」


    李弘失聲大叫。


    在這一刻,聲音因憤怒和恐懼而變得尖銳。


    跟隨太子身後的太子親軍,一聲大喝,一擁而上。


    將那殺人的官吏死死按住。


    絡腮鬍子的臉頰,摩擦著地上的沙礫,劃出道道血口。


    但方才要說話的小吏,胸襟被血染透,四肢不斷抽搐,口裏湧著血沫子。


    眼見是不能活了。


    空氣裏汗味混合著一股濃重血腥味。


    不知為何,李弘感覺自己的胃在抽搐。


    他用手捂著嘴,喉嚨一陣蠕動。


    險些嘔吐出來。


    「查!」


    手掌捂著嘴,發出含混的聲音。


    「一查到底!」


    ……


    原本長安糧庫應該屯有足支一年的糧草,如今不翼而飛。


    負責庫藏的官吏,拒不交代糧食去了哪裏,甚至當著太子的麵,刺殺同僚。


    太子,國之儲君,如今的監國。


    竟然隱隱被排斥在一種力量之外,看不清這水有多深。


    而長安、關中,各大糧商屯積居奇,糧價一日數漲。


    生民苦不堪言。


    李弘不敢相信,也無法置信。


    記憶裏,大唐是強大的,富饒的。


    一切都是美好的。


    大唐,那傳說中光耀萬年,如此偉大的帝國。


    在帝國的首都,卻發生此等駭人聽聞之事。


    府兵。


    大唐的府兵被迫以樹皮充飢。


    李弘去軍營看過。


    那簡直是人間地獄一般。


    無數餓得腫脹的兵卒,就那樣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還有活活餓死的,化為骷髏白骨,與泥土一同腐爛。


    無數蒼蠅蛆蟲圍繞。


    死得無聲無息。


    毫無尊嚴。


    為什麽?


    為什麽大唐會變成這樣!


    到底哪裏出了錯!


    誰能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何?


    足有兩個月,太子在關中奔走。


    不斷下旨,向各方調集糧草,但收效甚微。


    隻有洛陽那邊,經過洛水調來數船糧食。


    但麵對關中饑民,仍是杯水車薪。


    隻能熬以稀粥,設立粥鋪,勉強吊著人命。


    李弘終於到了崩潰邊緣,騎著快馬奔赴洛陽。


    洛陽紫微宮。


    太子李弘在內侍的指引下,邁著沉重而虛弱的步子,向深宮一步步走去。


    他的臉色更差了。


    比之前的青白,現在更是一種營養不良的煞白。


    關中缺糧,就連太子,每日也隻能以粥裹腹。


    身邊的內侍,也一個個餓得跟鬼一樣。


    「兒臣,參見母後。」


    李弘終於看到大殿中的母親。


    正如多年前一樣,武媚娘端坐於桌案前,正批閱著奏摺。


    她身披明黃的衣袍,若不仔細看,幾乎會以為那是大唐皇帝。


    一抬頭,眉心一點丹朱,兩眼明如秋水。


    明艷得不可方物。


    沉重的政務,不但沒有熬幹武媚娘,反而令她像是充滿露珠的花朵,越發艷麗起來。


    不得不承認。


    有些人就是天賦,天生的政治生物。


    越是執掌權力,就越是年輕,精力旺盛。


    武媚娘正是這種人。


    這一點上,縱是太宗和李治,都比不上。


    「母後!」


    一見到武媚娘,李弘眼裏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連日來的辛酸、恐懼、孤獨、委屈,隨著淚水一同湧出。


    「弘兒,怎麽了?來,過來讓母後看看。」


    武媚娘詫異的停下筆,向李弘招了招手。


    「母後……」


    一向守禮的太子,此刻忘記了平日大儒們的教導,忘記了身為太子的禮儀。


    他提著衣裾,幾乎是飛奔到武媚娘身邊,跪在她的腳下,抱著她哀哀哭泣:「母後,死了,死了好多人,兒臣……兒臣好害怕……」


    武媚娘起先還保持著耐心,待聽到太子抽噎著講出經過。


    臉色頓時一沉,叱道:「不許哭!你是國之儲君,你是大唐的太子,如今的監國,哭什麽?」


    「可是母後,關中……關中士卒,還有百姓……」


    「不過是死些人罷了。」


    武媚娘冷靜的道:「天下何處不死人?大唐百姓千萬,就算關中死上一些,也不傷筋骨,何況百姓就如韭菜,過些年,又能生出來,何須如此?」


    這番話,將自小受孔孟之義教導,受李治教導的李弘,聽得呆了。


    「母後,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他一時說不出來。


    但李弘本能的感到不對。


    這與父皇,與那些老師往日教導截然相反。


    不是說水能載舟嗎?


    為何在母後這裏,變成了韭菜?


    好像人命隻是數字一般,冰冷無情。


    武媚娘還在淳淳教導:「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大唐的皇帝,就如軍中統帥,必以鐵腕治國。正所謂慈不掌兵,豈能有婦人之仁。」


    李弘更加懵了。


    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與母後,究竟誰是婦人,誰是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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