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蘇大為緩緩道:「陛下身上的事,蘇某雖不清楚來龍去脈,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為了保養身體,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則尋偏殿潛修,便已經玩過一次。


    隻不過,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沒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於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為,聖人又找地方修煉想求長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變,權力更迭,居然沒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這也是李治自己種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權,定不吝重賞!」


    「陛下。」


    蘇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蘇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蘇大為。


    「莫非,蘇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夥?」


    「沒有。」


    蘇大為搖頭:「我現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誌,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蘇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後、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信號,陛下你已經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麵前,說那些藉口有什麽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於佛道之術,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老了。


    「陛下,你執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下,東西萬裏,設立安西、安北、單於、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立若幹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鹹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蘇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聽著他吟出長詩,仿佛又看到昔年蘇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幹淨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無心聽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隻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蘇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託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裏,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隻能走到這裏了。


    泰山封禪之後,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蘇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蘇大為,厲聲道:「蘇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竟看不見他。


    轉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隻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出野獸般悽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紮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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