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人聚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終究無人敢退出。


    這種氛圍下,誰敢退後半步,隻怕就是被橫刀斬首的下場。


    「很好,那就繼續。」


    牛七郎滿意的點點頭。


    嘿,白天他是安遠門外的一名小小武候隊長。


    但是誰知道,今天夜裏,他能幹這麽大的事。


    隨著雨水的沖涮,不斷向前,記憶卻不可自遏的想起從前。


    沒人知道,他和魏三郎是袍澤。


    是的,不像是傳說中,他故意去巴結魏三郎。


    而是魏三郎,在隴右救過他的命。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舊事了。


    當時他與魏三郎作為隴右駐軍,奉令出鎮西域。


    在那裏,他們都被歸入王方翼的麾下。


    麵對數倍與己的敵人,大家把腦袋提在褲子上,拚死殺敵。


    好不容易戰爭結束。


    當時一起出去的百十個兄弟,最後活著迴來的,還不足半數。


    牛七郎因為頗有些頭腦,走了些門路,好不容易調迴了長安。


    而像魏三郎那種實心眼的大頭兵,依舊是鎮守在隴右。


    直到唐與吐蕃之戰爆發。


    魏三郎迴來後,累功升至折衝都尉。


    而牛七郎隻是個武候隊正。


    但是他不怨。


    三郎的官職,是拿命拚迴來的。


    那是他應得的。


    午夜夢迴時,牛七郎總會夢到死去戰友的臉,一個個在罵他懦夫,罵他膽心。


    但是他問心無愧。


    死去的人倒是死得痛快。


    可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著。


    活著,就要吃飯。


    要擔起責任。


    每年元日的那一天,牛七郎會一一拜訪那些戰死袍澤的家人。


    將攢下的錢送去一些。


    雖然不多,但能給娃兒們添幾件新衣,能給嫂嫂們添一支釵頭,再讓他們添些肉食。


    哪家戰友的家人受到欺淩,或者有些什麽難處。


    牛七郎都會挺身而出,盡自己所能。


    他是活下來了,可他不僅是為自己一個人而活的。


    而是為那麽多戰死的兄弟,繼續活著。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道。


    這或許就是他牛七郎的道。


    本來如果隻是這樣,這日子雖然苦了些,但還能湊合。


    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隻要它可能會變壞。


    它就一定會變得更壞……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長安城內那些囂張跋扈的門閥子弟,高官家人,軍功二代,越來越多了。


    長安的街頭,也失去了往日的和諧。


    在繁華之下,發生許多難以置信的惡事。


    其中一件,就是當年共同救了牛七郎的袍澤一家人,一夜間被人滅了滿門。


    房屋被燒成白地。


    當時牛七郎瘋了一樣衝進長安縣,擊鼓鳴冤。


    可換來的,卻是縣令的一頓辱罵。


    最後被差役用水火棍亂棒打出。


    他,一個小小的武候隊正,在這長安城裏,就是隻螞蟻。


    漏屋偏逢連夜雨。


    自去歲開始,朝廷對戰死兵卒家人的撫恤例錢,一率免除。


    原本日子就艱難了,現在更是沒了活路。


    那些家裏有財有勢的府兵大人,自然看不上這點小錢。


    他們有的是來錢的法子。


    可大唐雄兵百萬,大部份都是如牛七郎和魏三郎這樣,沒什麽根腳的普通兵卒。


    他們所有的經濟來源,便是朝廷的封賞,以及家裏一二代人攢下的幾畝薄田。


    一旦軍人在前方戰死。


    後麵的孤兒寡母,也活不下去了。


    原本,還有朝廷象徵性的發放例錢。


    但是現在,這錢也沒了。


    真的沒活路了啊。


    在那以後,就在這一年的時間裏。


    當年戰死的袍澤家人中,有好幾戶徹底敗落,不知流落去了哪裏。


    有一戶,全家在元日集體懸樑自盡。


    還有一戶,誤食的有毒的野菜……


    當牛七郎趕到後,隻在他們家的廚房裏,看到一鍋清得能照出人的小米粥。


    粥裏隻有一把野菜,一點油腥也沒有。


    這個世道,壞了。


    牛七郎狠狠的一抹臉上的水珠。


    不知是雨水,還是心裏的血淚。


    隆隆隆~


    齊整的步伐,突然停下。


    因為在前方,又有一撥人停駐在那裏,靜默如山。


    牛七郎抬頭看了一眼,認得是魏三郎。


    他帶的人更多,也更齊整,正默默的站在雨水中。


    雙方彼此對了燈號,牛七郎走上去,向魏三郎沉聲道:「三郎,這事定了嗎?」


    「定了。」


    魏三郎一雙冷酷的眼睛,打量著他:「你不會怕了吧?」


    「笑話,我牛七郎,當年在隴右就該死了,能活到現在,命都是撿迴來的。」


    牛七郎慘笑道:「這個世道壞了,每一天,對我這種人,都是一種煎熬,如果,如果能做點什麽,如果能改變這個世道,縱然是死,我也心甘。」


    「放心吧,死不了。」


    魏三郎的眼裏,漸漸湧起血紅色。


    那是含著崇敬,敬畏、信仰,與信任至極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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