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摺疊整齊的家書,就靜靜的躺在匣子裏。


    蘇大為略略定神,取信在手。


    他沒法不激動,這一次征吐蕃之戰,實在是太久了。


    從顯慶年間開始參軍,參與征西突厥之戰。


    蘇大為共經歷了征西突厥、征百濟、征倭、征高句麗以及征吐蕃的戰役。


    所有的戰役,以征吐蕃耗時最長。


    前後跨度四年。


    以唐時的運輸能力,到達吐蕃,實已到達了兵力投送的極限。


    若不是就食於吐穀渾和吐蕃人的牧場,就算以大唐國力,也難以承擔曠日持久的後勤壓力。


    而在整場征戰過程中,他收到家書屈指可數。


    一是因為道路險阻,信使一來一迴,便要耗去一年半的時間。


    這還是朝廷專用的馳道和信使。


    若是普通商旅托寄的信,隻怕更是遙遙無期,未必能送達。


    二來,聶蘇雖然識得一些字,但主要是她當年出家做小女尼時,念佛經所學,讓聶蘇寫字,實在太難為她了。


    前兩次收到聶蘇的信,都是她請人代筆。


    這是第三封,也是結束戰爭後的第一封。


    不知小蘇會在信中,寫些什麽。


    手捧著輕若羽毛的紙頁,蘇大為壓住心頭的激盪,緩緩將其打開。


    出乎蘇大為的意料,這次的信,字意外的少,而且字極醜。


    那歪歪扭扭的筆劃,看上去就和蒙學剛識字的幼童所寫,相差仿佛。


    蘇大為看了先是想笑,隨即心中一震。


    這是,聶蘇親筆寫的。


    這一定是她親筆寫的,才會如此。


    鼻尖,隱隱嗅到一絲淺淡的香氣。


    這是聶蘇最愛用的香粉。


    是西市坊間胡同裏,長安最著名的何記香店所售。


    名為「凝冷翠」。


    香氣初聞冷清,不媚不俗,再待迴味,又會嗅到一縷沁人心脾的清甜,聞之忘憂。


    蘇大為手指撫著信紙,發現上麵邊角似被水浸過,微微起皺。


    他不及細想,看聶蘇所寫的字。


    「妾安好,君何時歸?」


    一共隻有七個字。


    字雖醜,但每一筆都極用力氣,力透紙背。


    最後一個字念完,蘇大為忽然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氣,身體一下子跌入坐上。


    妾安好,君何時歸?


    李博停下手裏的活,詫異的抬頭看向蘇大為。


    卻見他手覆在紙上,良久不語。


    「總管?」


    「君何時歸?何時歸?」


    蘇大為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別離苦,求不得。


    不經世事,怎知相思斷腸?


    風聲,雨聲,如小蘇的唿喚,聲聲入心。


    蘇大為有些喪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到帳前,掀簾看向長安方向。


    那裏,黑夜籠罩著,隻隱隱看到大巴山的起伏之姿。


    秋雨淅淅瀝瀝。


    就像是他對小蘇的思念,綿綿不絕。


    與聶蘇相識相識的一幕幕,仿佛閃電般自腦海劃過。


    一種莫名的衝動,化作詩句,從他口中吟出。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何當共剪西窗燭,何當共剪西窗燭……


    不知此時此刻,小蘇在長安,是不是也在思念我?


    是不是也想起上元節夜時,一夜纏綿。


    「好詩!」


    李博驚嘆一聲,將毛筆提起在舌尖舔了舔,潤開筆尖,飽沾墨汁,在手邊的紙頭上一揮而就。


    寫完,自己拿起吹了吹,大讚道:「總管此詩,定能名傳後世!」


    蘇大為好好的一份思念愁情,被他一下子給打破。


    迴頭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向他道:「這不是我寫的。」


    「不是總管寫的,還能是誰寫的?我自認學富五車,卻從未聽過這首詩。」李博認真的追問。


    「呃,其實是我小時候,我們家對麵住了一個讀書人,經常會念些詩,我便記住了。」


    蘇大為有些意興闌珊的擺擺手,一步步走迴桌案前。


    李博忍不住吐槽道:「我記得上次總管作《將進酒》,說是從你們家門前路過的一個禿頭道士所作。」


    「咳咳~禿頭……你記錯了,那是個化緣的沙門。」


    「怎麽這次又變成鄰居了?」


    「上次是上次的詩,這次是我鄰居朋友所作。」


    「哦~」


    李博拖長了聲音,顯然是不信。


    雖然沒繼續追問,但臉上的神情分明是:您這個朋友,說的就是你自己吧?


    蘇大為苦笑搖頭,也不去解釋。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奈何有時忍不住總會念幾句。


    這無頭公案多了,自然也被身邊人懷疑。


    解釋不清了,隨便吧。


    「總管以前來過巴蜀?」


    「第一次來。」


    「那總管為何知道巴山下有秋池?」李博一邊看著詩,一邊問。


    「因為……」


    蘇大為皺眉道:「因為這詩是我鄰居的朋友作的,我不知道巴山有沒有秋池。」


    李博看了他一眼,肅然起敬。


    寫詩不求名就算了,還入戲這麽深,當真是低調得可怕。


    明明有滿腹才華,總管卻要靠顏值……咳,靠兵法來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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