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一十二人議事,仿佛一場大戲,終歸是被韓氣生這個戲主含怒而發的一巴掌按下。


    無二拳宗的擎天巨柱,掌門積威三十餘年,何況宗門之事與韓家之事,早就難分彼此。非是韓姓之人,還是要盡量避免輕易站隊。


    戲台子是戲主搭起來的,眾人也怕他撂挑子說要拆。


    掌門的態度突然間變得模棱兩可,令所有人都有些無所適從。能從新鄭逃亡到如今的穎城潛伏至今,製造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刺殺,還能組織穎城殘餘舊韓勢力,在四大長老率領下殺入敵營,並且斬落一名千尉,本就是仰仗心中那股血債血償的複仇信念。


    大公子韓歸墟的一番話,差一點便將眾人的信念摧毀。或者說,將唱對台戲的對手,再次演化出新的楚漢之勢。


    人心總是善變的。


    尤其是麵臨生死抉擇,那股一往無前的熱血,早就在中途燃燒殆盡。能成一根繩,自然是有擰繩的人,一端是韓氣生,另一端便是韓歸元。前者隻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後者奮力抗爭的同時,對舊韓的執著也沒有忘卻。前者家是家,國是國,後者家是家,國是家!


    “歸墟,知道爹今天為何要打你嗎?”


    “爹,今日那番話可全都是按你~~~”


    韓氣生眼色一寒,韓歸墟便再也不敢說下去。


    “歸墟,在對的時間才能做對的事,說該說的話!”韓氣生突然很是恨鐵不成鋼的說道,“你那弟弟韓歸元不是個省油的燈,竟然與邢台那老家夥攪到了一起。”


    “那又如何!爹,無二拳宗從始至終都是您說了算,何懼一個邢台。”


    韓氣生搖了搖頭,說道:“兒啊,無二拳宗能走到昔日大韓第一宗門的位置,你該好好想一想到底是為何。”


    “還能是為何,天下能找出來十個像您這樣的神照境高手麽!”韓歸墟一臉傲氣和理所當然。


    老頭子花白的胡子,在這一刻仿佛無風自動:


    \\\"蠢貨!”


    看著突然間又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自家大兒,老頭子變得有些意興闌珊。更像是下定了另一個決心,這決心隨著韓歸元一怒之下暴露的真實實力而生。


    “兒啊,殺史騰一事你便不要參與了,即刻便再迴新鄭!\\\"


    韓歸墟一聽,麵色瞬間蒼白無比,涕淚縱橫:


    \\\"爹,我什麽都聽你的,你不要讓我迴去送死啊,爹!”


    玉華征東軍攻城時,遭遇了新鄭軍民玉石俱焚的抵抗,潛伏在舊韓人心的那股沉睡百年的血性都仿佛在那七日間被徹底喚醒,上至八十老弱病殘下到無知懵懂幼童,皆變得悍不畏死。


    如今的新鄭,昔日姬安醉生夢死的王城,整個大韓至高王權的象征,已經成了一座半死不活的殘破之地,說是死城亦不為過。


    沒有家家縞素,更沒有遍地哭泣哀號,有的隻有城門外那一座又一座小山,新的,拔地而起的小山!軍民再也不分彼此的小山,有的隻有城中絕望空洞的眼神和偶爾落寞淒涼的身影。


    城外的小山在哭,哭出了紅色的眼淚,將城外瀾川的支流,昔日的護城河變成了新的顏色,那顏色叫做鮮紅,比夕陽透照天空的晚霞還要鮮豔百倍!紅中透著令人心悸的黑和絕望,正如晚霞過後那深沉的漆夜。


    屠城,整整三日!


    新鄭十不存一。


    下令的,正是那一身金甲,遠在穎城的玉華上將史騰,軍令早在攻城之前便已經下達,又或者說,從玉華舉國同心要給騎在牆頭左搖右擺的舊韓一個深刻教訓那一刻開始,結局便已經注定。


    畢竟,那六道光柱和熒惑守心的天象作不得假,既然花落玉華,何懼之有?


    即便是為了那個王位,爭得不可開交、頭破血流的京城寧王和歸流城賢王趙政,都在聽聞舊韓所作所為之時,放下了彼此的成見一致對韓。


    韓斬玉華使胡浮玉!


    這仿佛變成了一根導火索,徹底點燃了整個玉華。


    猶如狗遇見了貓。


    隻在消息傳迴歸流王城三日之後,玉華王師便由史騰為帥,悍然出兵十萬餘東進,寧王不甘示弱,又或者是看到了其中的深意,隨後發布檄文增兵五萬餘。


    這一戰堪稱勢如破竹,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教訓之戰在不知不覺中,搖身一變成了滅國之戰,隻在新鄭這座城遭遇了血與火的抵抗。


    玉華本就出自老秦,從心底裏既痛恨這些頑強抵抗的人,又不得不對這些慨然為國赴死的人,從心底感到由衷的敬意。


    痛恨和敬意交織,便送你們一個體麵的毀滅。用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小山,向世人宣告,犯玉華者必誅!


    鐵與血,能毀滅一個人的肉體,但不能消滅靈魂。


    這宣告的影響,也在玉華的預料之中,想象之中的反撲必然到來,於是,十五萬大軍便成了三十萬,舊韓與玉華連成一線,將瀾川隔斷,屯兵於趙國邊境,也半圍住了罪魁禍首的趙。


    天下知名的行商胡浮玉,在玉華和趙魏韓之間遊說,為滅韓一戰,作出了“偉大”的貢獻,當然史書不會記載,功績隻屬於史騰,隻屬於賢王和寧王,隻屬於玉華。


    “兒啊,沒有永恆的王朝,國會破會滅,山上的榮光不會輕易的息掉!天下是姬安的,名字叫做大韓,天之上,才是無二拳宗!”


    韓歸墟一聽,仿佛此刻腦海裏靈光乍現,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連片刻前縱橫的涕淚都來不及擦,滿麵震驚和驚喜。


    “爹,你是說?”


    韓氣生終究是難以對自家大兒狠下心責怪,那便隻能更加痛恨名為韓歸元的妖孽。


    “殺史騰,隻是此行的麵。”韓氣生伸出一隻手,以手背示意眼前的兒子,接著又翻過手掌,攤開道,“滅異,為你開路,是心!”


    掌變拳,緊握。


    韓歸墟突然有一種變態般的成就感,他仿佛看到了韓歸元和這一行的所有人,都在韓氣生的手掌心中翻滾、哀嚎、求饒!仿佛這強而有力的手掌,是他自己的一般!這便是我的父親,那個偉岸的身影,從小如神似魔天下第一的男人!


    他沒有看到,必須開路的背後:


    人生匆匆幾十年啊,一如那已經花白的胡須!


    翌日,無二拳宗的掌門信物和韓歸墟一起消失了。


    韓氣生大發雷霆,作勢要大義滅親,親自去追殺自家貪生怕死負氣逃走的大兒,眾人一番苦口婆心的好說歹說,終究是勸下了怒火滔天的掌門。


    正所謂虎毒不食子,韓氣生不得不順應人心借坡下驢。當然了,也正好合他最初的目的。


    況且此行複仇斬史騰和叛徒一事,還需要掌門主持大局,真要為了那臨陣退縮逃走的鼠輩放棄這未盡之事,虎頭蛇尾,無二拳宗“殘餘”這十餘人,怕是刹那間當真要人心散盡,各奔東西。


    當然了,人心散盡各奔東西的結果,也在韓氣生的預料之中,在慨然赴死殺史騰之前,若當真要分道揚鑣,邢台也好,韓歸元也罷,都需先問過自己的灌江訣,與自己的拳指比劃比劃,不分高低,隻需分出個生死的那種比劃。


    這叫,不忘初心!這初心要實現,在四大長老還在之時,有五成把握,四人一死就變成了九成,韓歸元即便顯山露水,這把握也還有八成!


    夠了。之所以穩坐如山,按部就班,正是因為玉華都能給新鄭一個體麵,我韓氣生又怎麽能不給你們一個體麵?若你們不要,我再動手也不算遲!


    這初心,一如眾人對舊韓的堅持和信仰,一如眾人慨然赴死的決心:死在誰的手上不是死呢?怪隻怪,你們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跟錯了不該跟的人!


    即便是山上的胎息又能如何?天才?妖孽?


    韓氣生的手裏從不缺天才,妖孽的鮮血,哪怕你姓韓!終究不是我韓氣生的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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