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景隧道,唯返觀者能照察之。


    反聽而後所聞徹,內視而後見無朕,把握陰陽、唿吸精炁,獨立守魂、積精全神,遊行天地之間,視聽八達之外。


    淺青色的霧靄茫茫無垠,一眼望不到盡頭。


    耳邊總有潺潺的水聲縈繞,卻始終尋不到腳下這一汪池水的源頭和流向。


    不知從哪裏來,也不知去往何處。


    除此之外,整個內景皆是死寂一般的沉靜。


    慕綰綰所行的每一步,甚至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吐納唿吸和咚咚急促的心音。


    遠處好似冥界的暗沉山巒此起彼伏,近處又仿若是青華長樂界的東極妙嚴宮蓮池。


    氣光化象,亦真亦幻,幻盡出真。


    “這……還是自己的內景嗎?”


    看著眼前混雜不清的各種景致,慕綰綰不禁喃喃自語起來。


    迷霧重重看不清前路,她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


    緩步水鏡,輕濕羅裙。


    慕綰綰腳下的水鏡泛起層層漣漪,一點一點散開、一圈一圈擴大,猶如朵朵綻放的蓮瓣不知怎的就化成了深邃而悠長、且高高拱起的甬道,而隨處可見的甬壁上,不時閃現著各種場景的模糊畫麵。


    無論景象如何變化,每幅畫麵中總會出現一對看著頗為眼熟的男女。


    他們是誰,兩人竟穿著同樣製式的淺色衣袍?


    看起來應該是同門吧……


    那腰間的仙牌,好像是昆侖境玉虛宮的樣式!


    慕綰綰剛想上前再次仔細辨認,沒料想自己的身體卻宛若汪洋中的一葉扁舟,在無形的力量推動下隻得隨波逐流、不斷向前走著。


    無法停駐、也無法抗拒。


    而之前那些與她錯身而過的所有畫麵,總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如同鏡子般破裂成片片碎屑,散落在四周青灰色的霧靄中徹底消失。


    這些壓根兒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竟然出現在了自己的內景之中,恐怕這一切都與那縷新融入身舍的素女元君元神有關吧!


    素女元君的元神融入身舍後才轉化成我的氣魂,就想利用之前的殘識來影響我的神識,這也太心急了吧!


    若是江奕宸追迴那縷淡紫色的素女元君元神,根據原本元神屬性再融魂成我的神魂,那豈不意味著就算走到最終鑄魂歸一,我也隻能靠自己的花靈本元與素女元君她的兩縷元神所抗衡。


    自己……能抵得住來自她的血脈壓製嗎?


    畢竟自己的花靈本元是素女元君的精魂所化,而精魂雖為身舍之質,但神魂卻是靈識之本,氣魂受之於中和,相與共為一道。


    神氣相更,精乃常生,神精相左,氣絕亡形。


    唉,為何我偏偏是精、氣、神三魂中的精魂所化,這完全沒有贏的先機啊!


    著實太慘了……


    不行不行,順著這樣發展下去肯定不行!


    就算我之前確屬素女元君元神的一魂所在,但如今的我隻是慕綰綰,屬於素女元君的一切,早在她殞滅時就結束了,我的過往與她毫無幹係!


    身舍是我苦修而來,修行也須自己把握,我絕不會把自己所有的努力拱手相讓!


    我隻是想做神仙,可沒打算做聖母!


    堅守本心、不可罔顧……


    慕綰綰牢牢記著江奕宸入陣前對她的告誡,可隨著甬道中的景象不斷推進,心中還是莫名起了一種失落感,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她的眼神漸漸放空了起來。


    不要忘了我,慕綰綰!


    突然,她的耳邊驟然響起江奕宸的聲音,同樣的話語不斷迴環,一聲高過一聲,好似重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心房。


    江奕宸……


    慕綰綰捂住心口急促地喘著氣,心門處突如其來的絞痛瞬間拉迴了她方才有些渙散的神識。


    好險,自己差點兒著了道!


    這素女元君還真是步步緊逼,才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幾乎要完全控製住我了!


    不愧是入了魔的墮仙……


    素女元君,我能感應到你的存在,想必你也能聽到我的心音!


    今日三魂歸一,無論結局怎樣,我都會奮力一搏、與你抗爭!


    因為我必須是我,我不想忘記屬於我自己的經曆,還有與江奕宸有關的一切過往。


    否則,就算這副軀殼苟活於世也毫無意義!


    素女元君,為了我自己、還有那些我在意的人和事,我也絕不會後退半步!


    才對內景中素女的殘識下了戰書,暗暗下定決心的慕綰綰發現原本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甬道突然就土崩瓦解,整個內景須臾間亮如白晝。


    她下意識用衣袖遮擋住刺眼的光亮後,才發現自己又迴到了之前霧靄彌漫的蓮花水鏡之中。


    隻是,淺青色的霧靄不知何時已轉為濃重的青灰色,陰沉且壓抑。


    一直前行無法止步,卻又好似永遠在原地踏步。


    四周的景致許久不曾改變,困於其中的慕綰綰漸漸心生煩亂。


    綰綰啊……


    突然一聲縹緲虛無的輕喚,從四麵八方傳了過來。


    心中才想到江奕宸,耳邊就傳來了他的聲音,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吧!


    慕綰綰腳下一滯,眼前被猛然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足足有半人高的蓮葉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去路,她不得不探手一點點撥開。


    這股別致的冷香……


    難道真是江奕宸來了?


    他這麽快就把素女元君出逃的那縷元神追迴來了?


    不不不,不可能!


    這與自己身上同出一轍的味道,隻不過是眼前這片蓮葉的清香罷了。


    可自己為何突然這般想他?


    沒道理啊!


    慕綰綰憂心忡忡地環視了一圈青灰色的霧靄,正當躊躇之時,卻聽到附近的水聲有些異動。


    聽這動靜,怎麽像是在……


    慕綰綰腦海中無端端劃過香豔的一幕,她控製不住自己的腿腳,連忙向前趕了幾步、伸手撥開蓮葉。


    恰巧一陣輕風拂過,散去了不少青灰色的霧靄,一個分外眼熟的背影豁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那個漂亮的背影斜倚山石坐於蓮池之中,身上正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玄色暗金龍紋三重衣,衣袍層層疊疊地虛掛在兩條修長有型的手臂上,而落於池水中的衣袂隨著水的波紋微微蕩漾……


    呃,這該死的背啊!


    慕綰綰盯著那如瀑的墨發順著線條極致完美的蜜色背肌滑入水中,水波間忽隱忽現的圓翹臀線格外誘人,令她感到一陣口幹舌燥、喉頭發緊。


    還真是江奕宸!


    慕綰綰的眸子一亮,剛準備出聲調笑於他,卻又覺得此事頗為蹊蹺。


    這可是在我的內景中啊!


    除了自己,還有其他大尊神也在,江奕宸又怎會不顧體統、在此處獨自淨身沐浴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綰綰再次定睛一看,那個秀色可餐、讓自己垂涎三尺的美背光潔無瑕,竟然沒有一絲絲傷痕。


    哼!


    小樣兒,本仙子可不是好哄騙的。


    尤其是在江奕宸的事上……


    他後背因受過九天雷刑,至今還是傷痕累累並未完全恢複,那背上凹凸不平的觸感本仙子前幾日才摸過!


    “江奕宸!”


    她眉頭一蹙、清了下嗓子,故意出聲試探道。


    蓮池中的那個男子聽到慕綰綰的輕喚,卻並未有半分理睬的意思。


    他隻是緩緩抬起手臂、用纖長遒勁的手指輕輕捋了下耳邊的頭發,露出了光潔的額頭和線條硬朗的側臉,眼底籠著濃濃的暗影看不清表情,晶瑩的水珠順著他那肌理分明的手臂,又滑落迴了池中。


    平日裏的江奕宸,猶如暗夜中白玉幽曇般華美,可此人猛眼一看雖同江奕宸無二,但在朦朧的青灰色中隻覺得妖媚邪性,平添了不少誘惑之態。


    似他,卻非他!


    慕綰綰心如明鏡,可身體依然不聽使喚地一步步靠近了那個身份極為可疑,渾身散發著危險、魅惑氣息的冒牌貨。


    “哼哼哼……”


    她就像一個牽線木偶被迫探出了手,就在指尖即將要碰觸到那個冒牌貨的肩頭時,忽然聽到了一聲鬼魅的輕笑。


    而此時的自己,活脫脫像個欲行不軌的登子徒,要死不死地被正主逮了個正著!


    慕綰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無法動彈,一時間感到尷尬至極。


    “綰綰……你來了!”


    那個冒牌貨倒是一臉自若,他微微扭身側首、唇角輕勾,清幽的聲線透著無盡的蠱惑,漆黑的眸子裏少了寒潭的清冷,眼神分外炙熱。


    看起來再像的眼眸,也不會有江奕宸寒眸中那奪人心魄的暗金色瞳線!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慕綰綰忍住臉頰的燥熱,拚命催動內力總算是勉強收迴了手,可一團燎原的火卻從她的心底燒了起來——


    明知非他本人,可在體內素女殘識的推動下還是難以抗拒\\\"江奕宸\\\"般的誘惑!


    “你究竟是誰?!”


    慕綰綰咬了下唇,她神色一凜、厲聲質問。


    “我?”


    那個冒牌貨又是一陣輕笑。


    “……自然是你心之所想、慕之所愛的奕宸啊!”


    他“嘩啦”一聲從池中帶起一片水花,順勢褪下那件掛在半臂的玄色暗金龍紋三重衣,全身隻著了白色的褻褲徑直向慕綰綰走了過來。


    “你、你站住!”


    慕綰綰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有些慌亂。


    本就對江奕宸的俊顏沒什麽抵抗力,再加上他這身令人臉紅心跳的肌肉線條,自己想拒絕都太難了!


    老天爺,這個冒牌貨怎麽也這麽能撩啊!


    完全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救命!


    “……別、別過來!”


    慕綰綰咽了下口水,連忙擺手示意讓眼前這個冒牌貨停下。


    可沒想到,她的手卻被近在咫尺的冒牌貨順勢一把抓住,強行放在他微涼的薄唇上輕輕摩挲。


    指尖涼涼的、麻麻的。


    “綰綰,你說過要與我相伴永遠、不離不棄的……\\\"


    那雙略顯妖異的黑眸微微抬起,盯著慕綰綰一往情深地說道。


    “嗯。”


    慕綰綰被指尖傳來的濕涼弄得有些意亂情迷,她無意識地迴應了一聲。


    這清冽低沉的嗓音如同跗骨的毒藥沁人心神,頗為曖昧、繾綣。


    她隻是片刻的分神,腳下池水中青灰色的暗影便悄然蔓延了開來。


    此人究竟何等身份,為何同在內景的大尊神們對他不聞不問、不管不顧?!


    慕綰綰心中多少是有些迷惑的。


    “留下來陪我……綰綰!”


    清冽而低沉的嗓音再次響起,那個冒牌貨說話時的語氣霸道而篤定,簡直跟江奕宸不容置喙的腔調一模一樣。


    “你……”


    慕綰綰一心在尋找脫身的機會,可她才開口就被那個冒牌貨一把攬入懷中,周身徹骨的陰森寒氣引得她一哆嗦,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別慌、別慌!


    慕綰綰連忙穩住心神,盯著那雙沒有暗金色瞳線的空洞黑眸,突然靈機一動。


    “我……憑什麽要留下來陪你呢?”


    那個冒牌貨聞言表情一僵,慕綰綰趁機趕緊推了一把。


    可惜,他紋絲未動。


    “就憑……”


    那個冒牌貨突然嗤笑一聲,他的嘴角勾起一個邪氣妖魅的笑容,俯身將薄唇貼著慕綰綰的耳朵說道。


    “你對我無盡的愛慕啊!”


    這番迴答字字透著曖昧卻無半分溫情,行行彰顯深情卻盡顯冰冷。


    還在做戲!


    江奕宸可沒這麽愛笑,作為仙家尊神、冥界之主的他清冷平和、不悲不喜,頂多小情緒來了會變成哼哼怪,怎會像你這個冒牌貨一樣鬼魅、邪佞!


    三魂歸一行事兇險,大尊神們絕不會跟自己開這種致命的玩笑!


    自己該不會是困在幻象虛境裏了吧,方才在來術室的路上,有聽紫微尊神提到過這個“境中境”……


    慕綰綰一想到這種可能瞬間汗毛皆立、頭皮發麻,她再次大力掙紮,卻始終逃不開箍在身上猶如鋼筋鐵骨般的臂彎。


    至心皈命禮。


    位居北府,職隸幽都。掌判生死,賞善罰惡而不漏。權司功過,懲奸褒良以無偏……大悲大願,大聖大慈。地府北陰,酆都玄卿大帝,九幽拔罪天尊。


    慕綰綰一著急,直接默誦起早已倒背如流的北陰酆都大帝寶誥,都沒想起來自己和江奕宸還可以用元靈血契來通達共識。


    念隨心起,意達靈犀。


    她垂眸輕闔、雙手掐訣,一道淺青色的光束衝上泛著紫色光亮的天穹,光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高空中好似流星一般四散落下。


    但願,他能聽到……


    “別再離開我了,綰綰……留在這裏不用清修苦習,也不必介懷他人的眼光……更不會……有人來爭奪你愛的……我!”


    那個冒牌貨的悶笑聲令慕綰綰渾身一震,他察覺到慕綰綰的異樣,竟愈發張狂地將整個身體緊貼了過來,他那冰涼的鼻尖蹭過慕綰綰的臉頰,帶起一串串詭異的酥麻。


    慕綰綰的心“咯噔”一下,轉眼間她的身邊湧來更多濃烈的青灰色霧靄,大有將其淹沒之勢。


    心神合一,氣宜相隨。


    相間若餘,萬變不驚。


    無癡無嗔,無欲無求。


    無舍無棄,無為無我。


    她將體內的清炁竭力匯聚於顱頂,美目怒睜瞬間發力爆出一環巨大的淺青色衝擊波,將那個行為逾矩的冒牌貨撞飛了出去,然後眼見著他重重跌落到不遠處的山石上滑進了水中。


    “江奕宸!”


    掙脫禁錮的慕綰綰竭力嘶喊出江奕宸的名字,她的聲音在霧靄中陣陣迴音、久久無法散去。


    “哼哼哼……你還真是淘氣!”


    該死!


    他唇角微勾的模樣,還真是像絕了江奕宸。


    慕綰綰緊握雙拳、兩眼死死盯著剛從水中爬起、踉蹌站穩的那個冒牌貨。


    糟糕,自己還是動不了太多……


    素女元君,你也是夠了!


    “喊那麽大聲做甚,我不就在你眼前嘛……”


    那個冒牌貨抬頭看了一眼慕綰綰憤懣的目光,隨即便輕笑著張開雙臂,一步步又向慕綰綰走了過來。


    這種寵溺的眼神唯有江奕宸可以,你這個冒牌貨不配!


    “你到底是個什麽鬼玩意兒!”


    慕綰綰費力地擰身手起劍式,直指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個冒牌貨。


    “我,就是你心中想要的他呀!”


    那個冒牌貨的神情愈發古怪,他走過的水聲也莫名變得愈發嘈雜。


    “我呸!……你怕是忘了,這裏可是本仙子的內景!”


    慕綰綰雙手中指、無名指相交,食指、小指、大拇指合對伸直,食指、小指向上、大拇指向下,迅速在眉心印堂處結出金光印。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億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金光速現,覆護吾身。”


    金光咒的護體金光瞬間照亮了眼前的整個蓮池,近在咫尺的那個冒牌貨在強烈的光線中身形顯得支離破碎,他眼神幽怨地凝視著慕綰綰,隨即麵目變得陰厲猙獰起來——


    “慕綰綰,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永遠陪我的,就必須留在這裏陪我……少一天、一個時辰、一刻鍾都不行!”


    他厲聲叫囂著化作濃烈的青灰色煙霧衝向慕綰綰,刹那間將她沒頂湮滅。


    江奕宸,我會努力堅持到最後的!


    你信我……


    幾番抗衡對峙後,耀眼奪目的金色光亮終究沒抵過狂暴的青灰色霧靄。


    整個蓮池,再次陷入了暗淡灰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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