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漢元年,三界大劫。


    北陰酆都六洞鬼兵,神靈魔王,遊行人世,殺害生靈,莫能製禦玉帝召北帝統率神將吏兵,演大魔黑律,行酆都九泉號令符,糾察三界鬼神印,降伏魔群,驅蕩妖氛,救護黎庶,功成行滿,升入北極中天自然總極紫微大帝之位。


    偌大的陰景天宮空蕩蕩一片靜謐,內室臥房的窗欞旁倚著一個穿著淺紫色紗羽衣袍的俊逸男子,白色輕盈的外披無風自逸,袖肩處繞有銀色的水波雲紋,腰間白玉環佩上垂著夜明流珠,一派仙人之態。


    他臉上神色晦暗不明,隻是遠遠眺望著高聳入雲的羅酆山,而天地間最後的殘血之色也在他的靜默須臾中悄然退卻,粼粼黃泉之上的陰山巒峰起伏,在暗色中愈發顯得黑黢森然。


    果然,什麽都沒有變!


    這一戰,禍亂三界、生靈塗炭,究竟於你我有何意義?


    你依然是魔,我依然是神……


    紫袍男子眉頭緊蹙、輕嗤一聲,似嗔似哀、似歎似憫,他額間的紫色印記隱隱散出瑩潤光澤,映襯著那張略顯疲憊的絕色之姿。


    這冥界雖仙雲繚繞,但畢竟為死寂之地,無法孕化、了無生機,果然更適合節製一切魔王妖邪鬼怪精魅、監管人之魂靈轉生輪迴之事罷了,根本無須什麽情緒、更不必心有牽念、拂了波瀾——


    畢竟,塵埃已定。


    再無迴還!


    如今五方魔王聯軍大敗,退迴異界暫無異動。


    那些來不及撤退的異界魔怪精魅和冥界趁機作亂的兇靈惡鬼,也被自己鎮壓於虛危山背陰處的上古鎖靈仙陣之中。


    不自渡,則自滅。


    北天,這便是因一己私欲挑起戰亂的代價!


    在眾生麵前,你我皆罪人,誰也逃不掉、避不開……


    浩劫已然落幕月餘,懸淵那邊再也無法探得有關異界的任何消息。


    是你刻意為之,還是南天他故意封鎖了消息?


    那日你為救護族人竭力對抗上古鎖靈仙陣,就算你神通了得,但身舍也會難免殘損過甚,看你率部眾撤離懸淵時元神已有遊離跡象……


    不過魔就是魔,我大可不必替你擔心!


    隻要魔心不死、你便不死,這可是我們九天神族比不了的。


    還有她……


    她終究不是你,你也並非是她。


    你是生而為魔的異界魔尊,而她化於九重天隻求證道、一心修仙,哪怕波折叢生、曆盡磨難也未改初心,最終還是選了她心中自己的道!


    隻歎她的存在本就是天地難容,再如何奮力抗爭,結局也早已注定……


    是我自詡狂妄、企圖逆天而行,到頭來卻發現與她相關的種種,每一步都在掌控之外。


    因緣業果,皆因我而起。


    “哼,我一念入魔又如何?就算身為墮仙,也是有個‘仙’字的……休想阻我重迴九天,你不行、他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既然你要守護蒼生,那我來守護你好了……”


    紫袍男子的耳邊再次響起那白衣女子決絕而堅定的清麗之聲,他垂眸輕闔掩去眼底難釋的哀傷,隻是用纖長遒勁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寬大衣袖中溫潤的紫霄如意。


    一陣帶有冥界特有陰寒之氣的風迎麵襲過,他手中一緊、輕歎一聲,抬眼環顧著眼前已經看了近三千年、一成不變的景致。


    這個世界的鮮活,猶如流星一般,匆匆而來卻會消失得更快。


    孰真孰假、是善是惡,終究是虛無空空。


    七日前已收到受命九重天中樞紫微的誥封,可冥界這邊的事遲遲沒有著落、自是盤亙迂迴,無奈今日玉帝又連下三道禦令,命自己速速歸位入主北極星宮紫微垣。


    看來著實是無法再繼續耗在這裏了。


    罷了!


    既然如此,那這裏的未盡事宜就找個靠得住的人接手吧。


    思及至此,紫袍男子鬆開袖中緊握的紫霄如意,他伸出微微透亮的手指飛快地結出一個繁雜的指訣,接著輕點額間紫色印記從中抽了一縷元神化出精、氣、神三魂,依次打入懸浮於半空的人形符印。


    原本隻是淡淡紫色光團的符印突然光亮暴漲,整個屋子迸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芒。


    當紫銀色的光芒化成點點熒光四散落下時,虛空中出現了一個身無寸縷的高大男子,如絲的墨發在空中恣意飛揚,輪廓深邃的麵上一副冷冽淡漠之色,他薄唇輕抿、雙眼緊闔,睫毛投下了濃濃的陰影。


    “嗯……還不錯!”


    有了自己化身的繼任,既能堵住九重天上那些仙家尊神的悠悠眾口,也可借此千載難逢的機緣再搏一次。


    北天,你我糾葛了千萬年的事,不該是如此結局!


    “咳咳咳……咳咳……”


    紫袍男子一陣輕咳後,臉色煞白。


    上古鎖靈仙陣,果然好生兇險!


    製敵一千、自損八百,當年聆聽尊上他老人家授教時便早有警示,如今才深知其利害!


    施布陣法竟耗去大半修為,再加上決戰那日自己悲憤交加、心緒大亂,法力更是虧空不已,險些走火入魔。


    眼下又為顯化分身再損元神,嗬~~~


    北天,你若是見我如此狼狽,定又是少不了一番嘲弄吧!


    唉,耳旁沒了你的聒噪,這仙途漫漫,還真是了無樂趣!


    你可知,她的殞滅竟強行斬斷了我最後的妄念,意外升入了太上境!


    將近五千年的苦苦求索而不得,結果如今真得參悟了太上忘情、求了清靜,卻發覺更是無趣寂寥,而這就是你曾一度向往、孜孜不倦,甚至妄圖修正自身本源而修行的神道。


    清靜,為天下正。


    紫袍男子一時思緒萬千,他苦笑一聲、視線從剛剛顯化而成的男子身上轉移到了窗外,許久才緩緩吐出一句話。


    “你、就替我繼續留在這裏吧!”


    陰山以北,北之陰山。


    異界就在那北之以北,他也在那裏。


    那裏是他的世界,也是九天神族永不會跨過半步的禁域。


    現在想來,究竟是不屑、還是不敢……


    紫袍男子額上起了一層密密的細汗,唇角卻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他毅然抬手擷取冥界黑黢黢的陰山之色,為那男子化出一身玄色暗金龍紋三重衣,低語溫柔地喚了聲:“小北陰,該醒了!”


    話音剛落,隻見那冷顏的男子麵色淡然緩緩睜開了眼,那雙猶如黑曜石一般的寒眸中隱約可見暗金色恣意流轉,好似懸淵下濟濟不斷、翻湧流淌的熾熱熔岩。


    冥界既然有了新的帝君,自己便可以安心去九重天做那個什麽勞什子紫微星主了。


    事關天命改運,本應慎之又慎。


    可眼下事態緊急、時不我待,雖說未有十成把握,但也隻能姑且一試了——


    紫袍男子俯上窗欞望著窗下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曼珠沙華,一大片、一大片的,如火、似血,影影綽綽怒放著。


    濃豔甜膩的花香中有股若隱若現的冷香,分外熟悉的味道令他心中一顫,單手支頤尋味而去,一眼便找到了那朵被無盡火紅壓在最底下的白色曼珠沙華。


    你這麽不想被人尋到,卻偏偏還是落在了此處。


    命也,運也。


    紫袍男子輕嘲一笑,心中竟泛起無比澀苦之感。


    大戰,三界生靈塗炭。


    戰後的冥界處處充斥著無盡的死氣和怨念化作的戾氣,遍地狼藉不堪,自己隻能一邊著手處理要緊的戰後事宜,一邊在暗中尋查她遺散於世、尚未下落的元神。


    她殞滅時元神碎裂一分為三,自己跟北天情急之下各搶到其中一縷,最後那一縷元神在誰手中至關重要!


    想來若不是這三界內獨一無二的氣味做指引,以她的能力但凡有心隱匿,就算自己窮極所學、耗盡神通,也不一定能尋到。


    一時間,潑天的過往記憶湧上了紫袍男子的心頭。


    你怕是失望至極,不然怎會將自己的元神藏於這毫不起眼的曼珠沙華之中。


    你怕還有眷戀,不然又怎會留在這陰景天宮的窗下。


    有時,我覺得我懂你。


    有時,我又覺得我從未懂你。


    “就算你在萬花叢中,我也會一眼找到你!”


    “為何?”


    “因為,你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最特別……哈,我知道了!師兄,你心悅與我,是不是?”


    “非也。”


    “師兄,你在我心中也是最特別的人……”


    “胡鬧。”


    ……


    整整七天七夜。


    我上至九霄、下達九幽,尋遍六合之境、去了你可能會去的所有地方,唯獨忘了這裏。


    隻因你離開時說過,永不再踏入陰景天宮、永不再見。


    細細想來,你總是如此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這一點,跟北天他還真是相差無幾。


    兜兜轉轉、命運使然,當發現你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天無絕人之路,自有逆天改命之機。


    這段時日看你靜靜長在窗下,我本想歲月悠長,自有時間慢慢嗬護於你、伴你重新修煉,就如同當年一樣。


    沒料想天意難違,那我隻得另辟蹊徑了!


    你我即已前塵緣了,那這一迴便由我來做執子者吧……


    紫袍男子攬袖探手撥開眼前那片嫣紅,輕輕一掐、連莖帶葉地把那朵白色的曼珠沙華捏在手中嗬護如斯。


    潔白如雪、冷香幽然。


    他輕輕闔上了眼眸,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小北陰,這個味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不等玄衣男子有所迴應,紫袍男子便再次施術結印、指尖紫芒閃動,他咬緊牙關繃住下頜、忍著巨大的痛楚從心門處拔出一根晶瑩透亮的絲線,費力地緊緊纏繞在花枝上,那泛著紫色瑩芒、細如發絲的線一眨眼便融入了那朵白色曼珠沙華的花脈。


    霎時,那朵原本潤白如玉的曼珠沙華便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色微芒。


    事急從權,還是先摘了你吧!


    “即日起,你便號稱‘北太’,以‘北陰酆都’之名繼任冥君一職,掌管人界生死輪迴,因你為本星主所顯化,自有主持冥府之法度、處理殿上各項事務……若遇疑難事宜難以決斷、無法定案,皆可隨時來北極中天紫微垣請示。”


    白色曼珠沙華的花瓣應聲而落,紫袍男子兩指輕撚花瓣、看了北陰一眼、將花瓣揚手一送,轉眼間便沒入了玄衣男子的心門消失不見了——


    而那玄衣男子的身上,瞬間多了一味揮之不去的冷冽清香。


    “……本星主歸位中天後會閉關休養一段時日,你若有事,亦可先去青華東極妙嚴宮請教太一尊神,他對冥天子殿上的事務也是相當熟稔。”


    紫袍男子悵然若失地望著玄衣男子那張與自己幾乎同出一轍的臉,麵上神情幾轉後便很快恢複成一貫的淡然。


    “冥府的神印……本星主就交給你了。”


    他手腕輕旋、指尖綻若盛蓮,掌中便多了一方冥君神印,他將神印交與眼前的玄衣男子。


    “小神謹記……小神號稱\\u0027北太\\u0027,為冥界繼任帝君。”


    被喚作北太帝君的玄衣男子連忙躬身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神印,他的聲音也如寒潭一般清冽而低沉。


    二人才交接完神印,神印上的署名便自行更替為“北陰酆都大帝”。


    “白無常!”


    突然,紫袍男子轉頭衝著房內厲聲喚道。


    話音剛落,一個飄飄蕩蕩的白色虛影漸漸化實。


    白無常身材單薄,頭戴一頂尖尖的白色高帽,慘白的臉上一雙邪氣的三白眼笑眯眯地彎著,血紅的嘴吐著長長的舌頭。


    “帝君大人,屬下在!”


    “本星主今日便要入主九天中樞紫微了,此乃本星主化身北太帝君,將繼任冥君之位,爾等皆須盡心輔佐,不得有誤!”


    白無常聽到帝君大人自稱“本星主”時麵上詫異乍現,而後看了一眼與帝君大人極為神似的玄衣冷麵神君,他那眼珠子骨碌一轉,便想明白了一切,搞懂了眼前這二人的關係,也摸清了這事裏的門道,於是他那鮮紅的嘴巴慢慢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三分的瘮人笑臉。


    “屬下遵旨,帝……星主大人。”


    白無常倒是機靈,他馬上審時度勢地改口喊道。


    之前聽聞帝君大人升遷,還擔心九重天會指派新的尊神來任職,現在好了,帝君大人竟直接顯化了這位神君,這樣跟著新帝君做事也少些磨合、會順手很多,甚好!


    但願脾氣不要隨了帝君大人那般差就好嘍!


    白無常對自己的前任上司恭敬地施了一禮,繼而後退半步,側身從寬大的白色衣袖中伸出骨節分明、瘦如枯枝的手。


    “北太帝君,您這邊請……隨屬下移駕冥天子殿吧。”


    “父尊,小神去了。”


    北太帝君頷首低語,對現已升為紫微大帝的紫袍男子施禮別過,這才隨白無常走出了內室臥房。


    父尊?!


    一種前所未有的莫名情愫縈繞在紫微大帝的心頭。


    以自己的修為境界,本不該被這般情緒所左右,可怎麽對這個才顯化不久的小北陰,卻無法自抑!


    難道是方才僅存的情絲未能盡數拔除,還是自己對小北陰的期望太高所致?!


    屋內隻剩下紫微大帝一人,他有些出神地盯著北太帝君離去的方向。


    許久,他才散去神力加持,整個人頹然鬆弛了下來。


    自己真該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了。


    也不知北天在異界那邊的情況究竟如何?


    至於她,就暫且如此處置吧,至於往後的事,就憑各自機緣好了。


    紫微大帝麵若金箔、唇色泛白,腳下踉蹌一晃有些虛軟地靠坐在窗邊的羅漢榻上,他簡單地一個抬手,貌似就已經用光了所有的力氣。


    手中那朵缺了一片花瓣的白色曼珠沙華還在微微發抖,他神情一鬆、拈花一笑,順手將花貼在鼻尖輕輕嗅了一下。


    你既然尚有元神殘存,那我就做不到放任自流。


    這冥界的輪迴生氣對你的元神而言,確有修複之效,但此處也是萬萬年來神族與魔族製衡的掣肘之地,氣場錯雜、多有變數,再因你身份特殊,更容不得半點任性!


    已經錯了一次,我不會再錯!


    倘若這次再生枝節,我必會做出跟你同樣的抉擇!


    你舍身成仁破了天命,也成全了我不負蒼生之義,我無以為報……


    如今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想來小北陰涉世未深,由他看護你,我不放心,不如先跟我一同去九重天吧!


    九重天,未嚐不是你熟悉的地方……


    比起這純陰之地的冥界,至陽的仙家淨土更有利於你的修煉。


    以你的天資,少則一兩百年便會化出人形,至於你機緣如何、選擇如何,那就待你定了心性、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該見的人,自然都會見到。


    前塵盡,三界定,冥界亦有新主,一切都有了新的開始!


    我,也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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