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有幹涸的血跡,臉上脖子上手上也有,他沒清理過,就這麽站著,眼睫低落,有股子令人壓抑的厭棄感。


    不知是在厭棄什麽東西,又好像是什麽都厭棄。


    旁邊人喊他一聲,他那張全無生機的出眾麵孔褪去些許死氣。


    就像什麽呢,像一潭鋪蓋著厚厚一層水草青苔的水麵冒了個小泡,底下竟然有魚。


    醫生很敏銳地捕捉到年少不為人知的情感,他這次把談病情的對象換成病人的同伴:“傷口不小,我還是建議你同學做個ct看一下有沒有顱內損傷。”


    陳子輕偷瞄好似喚了遊魂症,靈魂不知道飄哪去了的謝浮,小聲說:“我們做吧。”


    謝浮比常人要黑的眼珠神經質地細微一動:“好啊,做。”


    .


    ct拍了,沒多大問題。陳子輕想讓謝浮叫家裏的司機來接他們,可謝浮看起來完全沒有要那麽做的意思,他隻好提議打車。


    哪知謝浮說:“我不想打車。”


    陳子輕跟他大眼看大眼:“不打車我們怎麽迴去?坐地鐵嗎?我是可以,就怕你……”


    “地鐵?”謝浮自我調侃,“我這樣去坐地鐵,還沒到站就能霸占短視頻頭幾位。”


    陳子輕一想也是,現在的人喜歡拍所聞所見發網上分享,謝浮的相貌氣質和血跡不引人注目才怪。


    到時連帶著他也要被評論,讓學校的同學跟謝家人刷到了,後續短不了,能拍成連續劇。他又不能丟下謝浮,自己坐地鐵迴去。所以地鐵這個交通去掉。


    陳子輕把球踢給謝浮:“那你做決定。”


    謝浮撚了撚指骨上沾的血印:“我們打車來的醫院,自行車還在原來的地方。”


    陳子輕想到一個難以置信的可能:“你不會是想騎自行車迴家吧?”


    謝浮不說話,隻是笑。


    “你腦子是不是,”陳子輕把後半句吐槽憋迴去,他放軟語氣說,“你傷口縫針了,又是在頭上……”


    謝浮立在燈光外圍,輪廓和眼神都有點模糊渾濁:“頭上的血液運輸比較豐富,皮膚恢複的速度相對快一些,我不會留疤的。”


    陳子輕心說,誰管你留不留疤。


    但他的餘光往下一滑到了謝浮垂下來的雙手上:“謝同學,你別扯開話題,你的情況根本就不能騎車。”


    謝浮輕快一笑:“那你載我就是了,這麽簡單的事。”


    沒給陳子輕拒絕的機會,謝浮又說:“至於另一輛自行車,我讓人騎去學校。”


    少年說這話時從燈光外圍走進來,陳子輕清楚地看見他眼裏的愉悅,他很滿意自己的決意。


    .


    大晚上的,陳子輕騎車帶著謝浮,一條馬路一條馬路地穿行。頭發濕噠噠的,皮膚粘膩得發悶,身上的汗幹了又有,他覺得自己餿了。


    風是往他後麵吹的,謝浮坐在他身後,肯定是聞到了,他管不了對方嫌不嫌棄。


    陳子輕哼哧哼哧地上坡:“不行,你還是下來吧,我騎不動了。”


    謝浮屈著的腿:“顧同學,你讓一個傷員自己上坡?”


    陳子輕滿頭大汗地迴頭瞪他一眼,他愣了一瞬,輕扯慘白的唇:“那我下來好了。”


    “……算了算了,你坐著吧。”陳子輕阻止謝浮,他繃得酸痛的小腿肌肉抽幾下,奮力蹬自行車。


    謝浮怎麽還有病弱嬌氣的一麵呢。


    陳子輕騎到坡上都沒捋清謝浮到底有多少麵,這個三分之一比他做過的所有題目加在一起都要難解析。他懷疑謝浮故意不坐車,非要讓他載,為的是把心裏的陰暗一股腦地甩在他身上,報複他,讓他受累。


    盡管他根本想不出他哪裏讓謝浮不痛快了。


    路過一片樺樹林,起風了,陳子輕放慢車速,他仰了仰潮熱布滿水光的臉,嘴裏發出舒服的歎聲。


    一根指尖不輕不重地點了點他的後脖子,那處被碰到的皮膚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他沒往後看:“怎麽了啊?”


    “快十一點了。”謝浮十分溫和地說,“你今晚的易錯題還沒複習,真要在這吹風?”


    陳子輕被他一提醒,趕快踩腳踏板。


    月光掛在樺樹的樹梢上麵,星星有很多,它們都在看他們。


    謝浮低著頭,伸手去捉騎車人翻動的衣角,那弧度肆意自由,也好像對任何人敞開,可以隨意探進去撫摸,他輕輕幽幽地笑:“風確實涼快。”


    陳子輕看不到謝浮的表情,隻聽見他的笑聲。謝浮笑時胸膛帶起的震動擦到他背脊,裹著微涼的體溫跟複雜的少年氣息,他往前躲了躲。


    身後的笑聲就被風吞沒了,消失了。


    .


    謝浮受了傷,謝家燈火通明。


    長輩問完事情經過還是不放心,連夜叫家庭醫生過來檢查,傭人有的忙,有的不忙也都站著等吩咐。


    陳子輕穿過客廳往樓梯口走,謝浮媽媽從他口中得知兒子是怎麽傷的以後,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那位長輩在怪他。


    謝浮已經說了是自己摔的,為什麽要怪到他頭上?他邊上樓邊想,謝浮是因為陪他去向娟家才受傷的。


    這麽說,母親心疼兒子,有點不分是非也情有可原。


    陳子輕理通了就把那股怪異撥走,他身上有謝浮的血,洗澡的時候看紅色被水流衝進下水道,有一瞬間生出不太好形容的感覺。


    硬要說就是,陰膩膩的。


    陳子輕吹幹頭發便開始謝浮今天給他布置的學習任務,他關台燈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


    “下個月就高考了,再堅持堅持。”陳子輕打著哈欠爬上床看手機,網友十分鍾前找他,和他分享經文。


    這個網友的年齡他沒問,他相處下來確定比他年長一些,能給他提供經驗,讓他少試錯。


    一個喜歡經文的人,自帶好感。


    有時他們談經文中的道理發現理念一致,他會覺得自己遇到了知音。


    陳子輕坐在床頭懷揣敬畏的心誦讀了一遍經文,迫不及待地和網友分享心得:是這樣的,緣來緣去都是一場夢,沒必要想太多,都是煩惱。


    網友最慢一次是隔了快半小時迴的,這次超時了都沒動靜,應該是有什麽事。


    陳子輕把手機放床頭,他要睡了,又拿過手機發一條:你標注的那行經文講的是,昨天沒有意義了,明天要等到明天才能賦予意義,最重要的是今天,抓住今天就好,對嗎?


    沒想等網友迴,陳子輕發了就躺下睡覺。


    沒過兩分鍾,手機“叮”一聲響,屏幕在黑暗中散發著刺眼的光亮,陳子輕翻身夠到手裏查看。


    吃齋念佛半年:對。


    隻有一個字,網友似乎心情不佳,陳子輕如常道了晚安,對方卻和他聊了起來,問他今天有沒有什麽傷神的事。


    聊了一會,陳子輕忍不住找網友提謝浮,想看看對方能不能分析出點名堂。


    陳子輕:我有個室友,他情緒不穩定,一會情一會陰的,而且他很喜歡笑,那是他最常露出來的表情,可是我不太能確定他是不是發自內心的,他眼睛是那種桃花形狀的,你知道的吧,稍微一彎就有很大的笑意,具有欺騙性。


    吃齋念佛半年多:你的室友對你動過手?


    陳子輕撇嘴,謝浮那個人捉摸不透,有時說話會戳他心窩,把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就輕飄飄地道個歉,他要是不原諒,等他的就是發神經的謝浮,他發了三個字過去:那沒有。


    吃齋念佛半年多:人具有多樣性,每一麵都和成長經曆有關,是必然存在的。


    陳子輕:我知道。


    吃齋念佛半年多:你的情況很好解決,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搬家。


    陳子輕:搬家?我不好搬,我就是有點怕。


    吃齋念佛半年:怕什麽?


    陳子輕:說不清楚,心理上的。


    吃齋念佛半年:你可以試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室友。


    陳子輕:以後再說吧,我暫時沒有時間。


    .


    淩晨一點多,謝家三口坐在一起,隻打了一盞壁燈,三人麵上的神情都不清晰。


    這個場景在旁人看來尤為人,他們當事人習以為常。


    謝浮說了這場家庭會議的目的。


    書房寂靜幾秒,謝母激動地站起來,她怕孩子多想就迅速坐迴去,整理一下到現在都沒鬆解的發髻:“兒子,你真的要接受我跟你爸的意見了嗎?”


    謝浮沒迴答,隻說:“他怕我。”


    謝母跟謝父對視一眼,一個“怕”字就讓偏執的兒子改變了主意。


    謝浮咬緊了牙關冷笑:“我不能讓他怕我。”


    氣氛太壓抑,謝母溫柔地說:“媽媽沒發現小顧怕你啊,你寫毛筆字的時候,他看得不知多投入。”


    謝浮徒然沉下臉,您錯了,他不是看我。


    您的兒子隻是個替身。


    謝浮沒有將這番話說出來,他說了,他媽會在背地裏做小動作給他的人使絆子。


    就像小狗。


    不記得是幾歲了,他為了小狗和他媽吵架,那是他第一次頂撞他媽。


    完美兒子的模板出了錯,不能容忍。


    他媽趁他去學校不在家期間,故意把小狗放出家門,導致它被車碾得碎爛。


    謝浮的手開始發抖,仿佛他重迴拿著鏟子鏟一灘血肉的現場,他不會再讓類似的事發生。


    他不是小孩子了。


    他爸媽沒有再生一個孩子做實驗的機會,隻能在他身上縫縫補補,不敢再碰他逆鱗。


    “就這樣。”謝浮站起身,“我會吃新藥。”


    謝母聽著關門聲,好久才迴神:“兒子是不是又想起那條小狗了?”


    謝父端過放溫了的茶喝兩口。


    謝母神神叨叨:“我後來給他買了那麽多小狗,甚至有一模一樣的,他怎麽就不能原諒我。


    謝父搖頭:“哪有一模一樣的,隻是相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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