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淚紅,楚天闊,蓬門零落揚花愁


    順風順水到了長寧閣,蓋板打開。兩枝鍛打得極為寒光淩冽的鋼鐧審直滑過來,藏聲藏影。


    這是上陽宮的功夫。


    暖暖左手上揉,右手下托。兩鋼鐧筆直刺入她兩手間的空隙處。


    “你們是何人?”持鋼鐧二人帶著商販驅趕乞丐的口氣厲聲嗬斥。


    “你們以為這兩枝鋼鐧能困住我嗎?”暖暖雙手互為軸心,指腹指背時觸時分,拈花弄葉。鋼鐧碰不到她,她也碰不到鋼鐧。


    肅玉眼光落在鋼鐧銀星上,閃了幾下:“任旭弟弟,你的內力將他們蘊含在鋼鐧上的內力都吞噬幹淨了。於它,你是靜的,於你,它時靜的。這便是止動為靜。”


    持鋼鐧兩人,他們心中恐懼沿著血脈侵襲到了臉上,“什麽止動為靜?”他聲音漸次減弱,兩枝鋼鐧柔得像兩縷麻,緩緩栽種在綠茵上,無音無吟,似乎生根發芽了。


    無數無形柔絲攀著鋼鐧向上牽引,纏裹住持鐧兩人的手。


    這位年歲小些的少年,不,小些的少女,她的手明明離開了鋼鐧,內力卻還盤桓在鋼鐧上。


    暖暖左手拉著肅玉,右手在兩枝鋼鐧依次一拂。


    持鋼鐧兩人清晰得聽見自己癱倒在地之音與兩位少女踩踏樓梯之音,重?輕?孰重?孰輕?


    暖暖迴頭看著他們二人:“你們這三個時辰是起不來的,歇息下,不礙事。”她數著閣樓的窗,長寧閣是座三層樓閣,在湖心一個小島上,栽滿相思子。相思子層層疊疊,漫無目的得望向天涯。樓閣是白色的,相思子偏又是紅色的,殘雪瘦春風,相思近美人,血淚紅,楚天闊,張郎孤巷覓芳蹤。


    比起方才的熱鬧喧囂,此處卻更顯幽靜,唯有流水潺潺。欄杆上空空蕩蕩,不見鮮花著錦,隻有相思子。台階越來越高,不知是不是相思子纏住了窗,或者是相思沁入了窗,窗也成了相思子的顏色。這是豆蔻少女才有的明媚。


    “是誰?”一個女子從轉角現出,立在台階上時,右手執帚,左手是一個瓷盒,盒蓋打開,盛了半盒凋零的相思子,顏色發黃發暗。


    這個女子,約莫三十歲,很淡的藍色紗裙,發髻上是幾枝相思子,可相思子早就枯了。她的眉很細很長,很薄的脂粉,眼中神色枯槁,因此,她看上去毫無生氣,像個瓷像。


    但她一眼就看見了肅玉手中的長嶼笛,眼角不由自主得流下淚了,她癡癡傻傻得立在台階上,直到淚水把瓷盒中的相思子打濕了。


    不等肅玉迴答,她便道,“是,是公子讓你們來找長寧先生的嗎?”她喜極而泣,帚斜依在牆角,攥緊了長嶼笛,呢喃哽咽,“先生,公子,他派人來接你了。”


    閣樓的珠簾被扯開,這道珠簾是珍珠做的,在風中飄來蕩去,纏在了一起,閣樓內的人,嫌它擋著她的路,便一把扯斷了。白色的珍珠落雨紛紛,在台階上嘀嗒作響,觸動了長寧閣許久未彈的琴弦,隻是這曲調,無人和聲,無人和音,寂寞,淒涼。可白色的珍珠跳躍,旋轉散入紅色的相思子叢中,白得心酸,紅得淒楚。


    她才是長寧。


    長寧是個蒼白瘦弱,淒美絕倫的女子。她的眼裏,相思子開成了血,血又凝成了相思子,周而複始,滄海桑田。


    “是相公的長嶼笛。”她把長嶼笛貼在心口,看看笑笑,笑笑看看,“相公,我相公,怎麽沒來,他好不好。張泠,你還沒見過爹爹呢,泠兒,泠兒,你哪裏去了?”她忘記她的眼前,站著活生生的人,也許,她一直活在迴憶中。


    “兩位公子好。”先前那位女子溫和得問著安。他們星月樓的女子,即使是執帚的侍女,也是規矩妥帖。她喊人的時候,先給肅玉行了禮,又給暖暖行了禮。她的神色告訴肅玉和暖暖,她早就認出了她們是姑娘,因此她的笑容裏便少了些風情。但恰恰是這少了的風情,讓她顯得更為平淡。


    “奴家嫣然,我們先生是張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妻。”嫣然說到張公子的時候,眼角不由自主得看了下長寧。長寧的手指一遍一遍撫摸著長嶼笛上的長寧二字,白玉的長嶼笛,紅色的相思子帶著明媚的陽光,光暈落在笛子上,一圈一圈,像張賢和長寧割舍不下的緣分。


    暖暖剛要開口,肅玉攔著她,說道:“在下複姓長孫,名肅玉,無字無號。這是我的弟弟,長孫任旭。”


    “張賢大哥,很好,我們是來看長寧先生的。”


    長寧聽得長寧先生四個字,突然發笑了,笑得頗為荒唐。在星月樓中,是不允許歌姬笑得這般荒唐的。長寧道,傳道授業解惑者稱之為先生,我們煙花之地,也稱之為先生。這些男人,不知誰諷刺了誰?


    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身影,輕快活動,從樓閣二層躍下,在廊柱上,在相思子枝頭點了幾下,瞬間已立在欄杆上了。他開口便道,“姑姑,你找我?”他手裏拿了一隻筆,衣衫被墨染得一塊一塊的。嫣然忙拉著他的手,想要將他從欄杆上拉下來,但他不願意下來,約莫高的地方,能看得更遠。


    “娘。”他衝著嫣然喊了一句。算是拒絕嫣然抱他下來,然後嘟嘟囔囔,“這書有什麽好看好讀的,我要是沒本事,那些雜碎,能讓你和姑姑安生。”他把筆豎著含在嘴裏,點了點嫣然,又點了點長寧。


    長寧說這孩子是張賢的兒子,可他又喊嫣然做娘。肅玉和暖暖滿腹狐疑。


    歌姬擅以樂聲,歌聲,淡去男人的不安,可現在,長寧身邊,沒有她的琴,自然,她也不曾準備唱歌。她在相思子中尋著過去的歲月,說道,“子非我,焉知我之愁,我之樂。”她想起了,她第一次看見張賢的時候,相思豆開得比今日還要妖冶。漫山遍野,好像人的眼。要把這一世的歡樂,盡收眼簾。


    長寧的聲音其實是很好聽的,不管她願不願意。一個女人,可以蓬頭垢麵懶梳妝,可以亂撥琴弦,卻很難掩飾她的歌喉。她的聲音裏,看淡的人,自然看淡了,想醉的人,自然醉了。落魄的人,自然消沉了。但不管哪種男人,都願意在她的聲音裏,為所欲為,他們抗拒不了這樣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在你麵前,低吟淺笑。哪怕她在嘲諷你。


    孩童的目光很快落在肅玉和暖暖身上,肅玉抬頭一看,這個叫淩兒的孩子,竟是方才在渡口遇見的那個孩子,隻是換了一身衣衫。


    孩童也知道肅玉,暖暖在關注他,開口說道“原來是你們兩個姐姐,你們能找到這裏,說明你們兩個至少比那些慫包強。”


    “慫包,什麽是慫包?”暖暖故意問道。


    “慫包就是想逃逃不開,想留留不住的。我爹就是這樣的。”


    “泠兒,你怎麽能這麽說你爹爹?”嫣然臉色一變。


    簫錯露出一絲笑:“我爹爹,不知在什麽地方,被什麽東西困住了。不,是被他自己困住了。”瞬間,嫣然更加淒楚無依,似乎沾了離人淚的楊花。傷感也是來自別人的。


    “我叫簫錯,我不喜歡張泠這個名字,簫錯是奶奶給我起的。”簫錯再次糾正,他對張泠二字,分外鄙夷。孩童都喜歡別人叫自己名字,爹和娘叫自己名字,是荷花糕,是糖蓮子,是新衣裳,是老虎鞋。


    “奶奶?”肅玉問道。


    嫣然雙手在簫錯腳邊張開,擺出時刻準備接住簫錯的樣子。她毫無武學基礎,旁人如若輕出一劍,便能將她撩撥開,但她聚精會神。她樂意為簫錯做一切,她怕孩子掉下來,她抬頭看著簫錯,迴道,“便是我們星月樓的當家媽媽。她對簫錯是疼愛的。也放任他行走。隻是這孩子,因此愈發淘氣了。好些浪人,好不容易見我們先生一麵的。這孩子,看幾下,竟也能學個一招半式。後來有人,便趁著酒勁,隨意教了他幾招,他居然也能融會貫通。”她心疼孩子,至少簫錯在武學上繼承了張賢的聰慧,這是一種傳承,也是她的驕傲。這個孩子,不論相貌,品格,天賦,都和他父親一模一樣呢。


    “我帶你們三人離開這裏吧,再也不迴來了。”肅玉說道。


    “離開?”長寧和嫣然同時震驚了一下。


    “我們根本走不了。”長寧將肅玉和暖暖請進閣,留下嫣然在台階上對簫錯寸步不離。


    長寧的閣樓,比方才那小歌姬的閣樓,更為堂皇,堂皇到讓人不自覺得落寞。屏風上是巨大的相思子,生得像極了眼淚。樓外的相思子可以瘋狂肆虐得活,可以肆虐瘋狂得死。這裏的相思子,卻被框在屏風架上,隻能踽踽獨行得生,不能一了百了的死。相思子下,是張賢和長寧,麵朝相思子,卻背對紅塵。


    兩樽酒置在幾案上,是星月相輝酒。這酒在此地聲名喧囂,卻無人知道是用什麽釀的。星月樓隻有長寧才有星月相輝酒。酒的聲名和它主人的聲名,交相輝映。


    白鷺為傷糕,此去經年鬆茸,逐鹿天下鹿肉,月出皎兮葡萄,長寧一一向肅玉和暖暖報菜名,這是歌姬待客的規矩。菜的名字,男人聽了,名和利更放不下了。他要大醉一場,轟然離去,然後再到這裏,樂此不疲。


    “相公最喜歡這此去經年鬆茸,我還打趣以後去他家,拿鬆茸做鬆茸餅。我做好,讓他在店堂叫賣。”長寧聲音憔悴。


    “相公是怎麽死的?”不等肅玉迴答,長寧說道。“我想大哭一場,她出神得望著相思子,那是我繡的,是我的嫁妝,我們那,姑娘出閣,總是要帶一架屏風的。我娘不在了,我便自己來繡。”


    “你們不必再騙我了,他能把長嶼笛給你,隻有他死了。他是來告訴我,他死了,他無牽無掛了。”長寧握住了肅玉手中的長嶼笛,她食指點在第一個笛孔上,竹笛橫轉過來到了她手上,在她的手心裏。肅玉看清時,她已落在了樓後的相思子前。


    她的長嶼笛刺得很快,力道從笛孔中散開,所及之處,相思子散了,散成一場無根的雪。染紅了長寧的路。


    原本肅玉以為長嶼笛是以笛為劍,但長嶼笛的奧義是內力從笛孔,笛身中傾斜而出,聲如絲竹。在樂曲的悠揚中,招式變化間,敵手節節敗退。


    “我的長嶼笛,遠遠不如相公。”長寧坐在相思子叢中,“我和他,終究是錯過了。我們被算計,被利用。這一生,我們早已無可奈何。”


    算計?利用?


    長寧神色哀傷,暖暖道,“是被誰算計,利用。”


    長寧的淚水落在相思子間,妹妹,你還年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肅玉道,“長寧姐姐,張賢大哥,走的時候,一直記掛你。呢喃著你們初次相識的場景,很多年了,他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根本出不去。”長寧指了指湖麵上,船鱗次櫛比。


    “看到這些船了嗎,那是來催命的。我逃了一輩子,冷夜還是來了。”她歎了口氣。


    “你說的冷夜是誰,不怕,我去教訓他,讓他不敢來。”暖暖好打抱不平。


    “你倒是個率性的姑娘。“長寧看著暖暖,風塵盡收,像個姐姐。如若人人都能姑娘這般率性,那麽,也許便不會這般身不由己了。


    “我爹爹本是武嶽峰的一名小小香主,我娘去世早。我爹給我許了人家,便是冷夜。爹爹死了,我走投無路,又不願跟隨冷夜,便在星月樓安身。”


    “後來,相公離我而去,媽媽,愈發看管嚴格。你看見的那些船,如果我敢走出閣樓一步,船上的弓弩,不會讓身首異處,可會讓那些不聽話的小歌姬身首異處。”


    肅玉有些冷,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一個女子的狠辣。這個女子,是星月樓的王,沒有法度,她自己就是法度。


    “我和相公分開後,就越來越消沉。我知道他肯定傷得很重,所以沒來看我,有沒有人照顧他?我托了很多人去看相公,他們,他們還沒走出長寧閣,就被媽媽殺了。”長寧的哀傷落寞,與她無暇的容顏,形成極為強烈的反差。這會讓人疑惑,她這麽美,怎麽還有這麽多愁?


    “再後來,江湖上關於長嶼先生的信息,越來越少。誰也不知他去哪裏了。”


    “這七年來,他傷得重,一直在長嶼島外的一處別院裏養傷。有瞎眼的婆婆照顧,他有很多仇家,常常有人來尋仇。他的師父死了,他的師弟傷得比他還重,也沒有足夠的能力走到江南。所以,他們誰都沒法來看你。”肅玉撒了謊。行舟落魄至此,星月樓的人如何能讓他進來。


    “我們彼此牽掛,誰都看不到誰。他是長嶼先生,我是長寧。我們這一世,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長寧的淚,一滴一滴滑落下來,似乎一顆一顆星,一點一點隕落在天際。


    “我們兩個人來此,怎麽沒有人阻攔?”暖暖發現了問題所在。


    “你們是一任江花閑的人,這裏的江湖人都忌憚長孫先生。”長寧解答暖暖的疑惑。


    “忌憚?”


    “是的,長孫先生當年曾橫掃嵩山宗,嵩陽宗,媽媽早早就派人暗中察看了。他們會讓你們離開,可一定不會讓我們三人隨你離開。”長寧哀歎哀怨。“這位是暖暖姑娘吧,你方才格擋上陽派那兩人的功夫,好得很。現在,這裏的人,應該都知道了。”


    這裏有秘密,有好像沒有什麽秘密。


    “長孫姑娘,暖暖姑娘。你們快些走吧。那位不好惹的冷夜,就在這裏。他是個和張公子完全不同的人。”長寧的命,似乎從來不是她的命。


    “前些日子,冷夜終究還是找來了。給了媽媽足夠再造一座星月樓的金子,定了日子,三日後帶我走。“


    ”他拿著婚約,傲氣十足,底氣十足。“


    “相忘江湖,是不在記起曾經的旖旎。我的張賢,我何曾忘記。”


    “那冷夜太自私了。”暖暖本想說霸道,很壞,可那時的女子,信守婚約,便是皇帝的女兒,也需依婚約。


    “長寧。”相思子叢中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這個聲音,霸道,卻對長寧情深意重。


    來人三十五六歲,眉眼輪廓極為深邃,穿了讀書人的白袍,衣角上卻繡了金色的馬。白色的玉佩在金色的馬背上顛沛,玉佩一路走來,沾了相思子的香味。他小心翼翼得避開相思子---他的手指撩撥開相思子,左左右右,盡管他很小心,還是有很多相思子掉在了地上。他低頭,撿起相思子,放在手心裏。


    他也看見了肅玉和暖暖,客氣中是請人遠避的威儀,“他們是誰?”


    他的神色告訴肅玉,暖暖,他知道她們是誰,之所以發問,是展示他的威儀。因為,長寧是他的女人,是他一縷明媚驕傲的魂。


    “這麽自以為是,畫城為王,怪不得沒有女人喜歡。要纏著長寧。”暖暖打抱不平,若不是肅玉製止了她,她便要抬手打人。


    他手中長劍挺起,劍是一把好劍,叫做寒光刃。


    長寧答道,“他們能上得這裏來,我也好奇他們是誰。”


    肅玉猜他便是冷夜,“閣下冷夜。”


    他點了點頭,“我是冷夜。”


    寒光刃光芒淩冽,若出鞘,滿院相思子盡碎。


    肅玉道,“閣下聲名,早有耳聞。想不到對長寧一往情深。”


    冷夜將相思子放在長寧手心裏,又嗬護著她的手心,“這裏冷,早些迴去了。”長寧漠然,“我想再看一會,我不冷。”


    “讓這兩個姑娘走吧,來這裏,成何體統。”冷夜對著長寧,卻是命令的語氣。


    長寧道,“冷夜,她們是來和我告別的。”


    “告別?”冷夜有些憤恨和猜忌。命中注定本該是他的女人,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從未真心相對。但這樣的屈辱下,他還是愛長寧的,他握著長寧的手,不願放開。說道,我知道你喜歡相思子,家裏栽了滿園的相思子。你可以緩緩得看。深紅,淺紅的都有。


    原來,他對長寧這般細膩。


    “是,我們是來和長寧先生告別的。”肅玉說著,有些哀傷。哀傷那位叫離滄的張賢,也哀傷尋雪,他以後也會這般待我嗎?


    “那你們現在可以走了。冷夜直截了當,下了逐客令。”絲毫不客氣。


    肅玉和暖暖退後幾步,長寧立在相思子下,她的命,握在別人手裏,一個霸道自私的人的手裏。她掙脫不開。


    長寧說,珍重。


    長寧轉過頭去,不看肅玉和暖暖。


    冷夜很得意:“泠兒和嫣然以後還是和我們一起。我會教泠兒武功。畢竟他是離滄的兒子。我也要好好待他。”


    “不必了,給泠兒和嫣然一個安身之處便好。他們母子,閑散慣了。”長寧第一次對著冷夜笑。她藏起了她的無奈和心酸,她小心翼翼看著冷夜:“泠兒,不懂規矩,會給相公添麻煩的。以後,我們也會有孩子的。”


    歌姬,都把買醉的人叫做相公,她們是得心應手。買醉的人,在這一聲聲嬌柔的喊聲裏,忘卻了曾經的此去經年。


    相公,成了她們安身立命之點。


    長寧嘲笑那些歌姬,出了這樓,喊他們相公的,恐怕給你提鞋,你都不要。


    隻是,原來,相公,也可以是牽絆。牽絆了自己,委屈了別人。


    “你喊我相公。”冷夜在長寧額間親了一下,長寧無處可躲。他的心緒在那瞬間,在相思子叢中,瀟灑策馬。


    “肅玉,暖暖珍重!”長寧被困在冷夜懷裏,她朝這兩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喊著。眼淚忍不住傾瀉。張賢說,她哭的聲音,他想起了他們家灶膛裏劈裏啪啦燒得紅彤彤的柴火。長寧一下就笑了,別人形容她哭,是梨花帶雨,是玫瑰清輝,是滿天星輝墜銀河,他卻說像柴火。


    她是身不由己。她對張賢,一眼萬年,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嗬護著他的孩子。


    “我要救她。”肅玉暗自道,長嶼笛快得像一道閃電,擋住了長寧和冷夜之間。長寧從冷夜懷裏掙脫開。肅玉扶住她後心,將她拉了過來。暖暖護著長寧繞過欄杆,與嫣然和簫錯匯合。


    放肆!冷夜一聲怒喝,抬手便來攔長嶼笛。


    暖暖,肅玉喊了一聲。暖暖應聲接過長寧,肅玉半空轉身前進幾步,長嶼笛直攻冷夜肩頭。冷夜虛虛握拳,寒月刃一振而起,劍尖和長嶼笛對斫,響聲清脆。


    寒光刃極為鋒利,劍氣掃蕩中,相思子簌簌得掉下,肅玉招未使完,便已居於下風。長嶼笛橫握,寒光刃像白色閃電,劈向長嶼笛。冷夜從來是個驕傲的人,今天也不例外,遺憾的是,這個丫頭不是長嶼先生,使不出真正的長嶼笛。


    冷夜的這門劍法,已出其不意製勝。他今日不過用了幾招淺顯的招式,出劍時,留了肅玉一條命。“肅玉,下落黃泉,君未笑。自古秉風照少陽。”長寧朗聲對肅玉念著。


    “長寧你幹什麽?”冷夜不開心妻子竟然幫著一個外人,他可不敢不滿意。


    這是長嶼笛的幾句口訣,長寧不懂武功,不知該用長嶼笛的哪一招與敵人過招,便從長嶼笛的起始式說起。“承山飛陽鎖平川,西風一夜催斷腸。”長寧不慌不忙,卻攥緊了暖暖的手。


    這幾句口訣是什麽意思。肅玉暗自想著,心知長寧這是有意告訴她,長嶼笛的奧義。


    “公子,你把長嶼笛丟了,使我們自己的功夫。”暖暖朝肅玉喊著,她馬上又明白過來,肅玉是這幫離滄完成一個心願。用他的長嶼笛護著他最愛的人。


    冷夜的劍已在肅玉肩上刺了一下,他的招式多變,一陣劍花便已讓肅玉看得撲朔迷離。他攻中有守,守中有攻,將自己圍得嚴謹,也讓肅玉的笛刺不進去。劍在他的手裏,前一招上挑未老,後一招卻已變成下掃的招式,變化之迅疾,招式之鬼靈,江湖,無人能出其左右。


    “小姑娘。”冷夜從來正視每一位敵手,何況對方是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姑娘。“我和一個小姑娘打,便該用適合小姑娘的劍法”寒月刃劍花一散,劍法轉為輕靈。


    “這些招式並不致命。前招枯,後招榮,前招殘,後招齊,前招長,後招缺,這些銜接處,看似是破綻,空隙,其實暗藏了無數殺機。就像冰雪最靠太陽處,最容易化成吞噬人的湖。我若是攻擊的方位不對,就致命了。”肅玉了然空明,這是冷夜有意考驗自己。


    “長寧,你一定要與我抗衡嗎?”冷夜眼角餘光還是長寧。他對他的長寧,沒有心機謀略,沒有韜光養晦,隻有一片赤誠。長寧卻辜負他這麽多年。


    花影紅,劍影白,幾招後,肅玉被困在了相思子叢中,準確說,是冷夜一劍一劍,將她陷了進去。她若是不陷進去,多進一寸,少退一寸,都會死在冷夜前後招的銜接處。


    一種劍法上,竟然能同時蘊含兩種不同的劍意!肅玉從未見過,也從未想到過。


    “你們以內力牽引我那不成器家人的鋼鐧,他們現在還癱軟在地。”冷夜帶了些玩笑的口氣“他們是奉我之令,護衛長寧的。忠心的家人受了戲弄,我總不能置之不理。長孫先生必定也是這樣的風骨。”


    冷夜的劍,透穿相思子,劍尖與長嶼笛像抵,劍變成一條蜿蜒的長藤,相思子在藤條上,被劍花震得漂向肅玉周身,一片殷紅傾瀉--那是破碎四散的相思子。


    “你以為你懂長嶼笛嗎?你還太天真。”冷夜語重心長,沒有張狂的模樣:“所有武學都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不是指點幾下,就能速成。你盡可用你所長之學。你打不過,換你爹爹來,亦可。都算你長孫家贏了我。”


    冷夜本來有是恃才傲物的性子,劍斜中藏彎,已將長嶼笛格擋開。劍上餘招掃向肅玉,將她後退了幾尺。肅玉再出招時,寒月刃已變了進攻方位,劍身橫過,從下往上,再去上挑長嶼笛。


    肅玉手腕一動,將長嶼笛換到左手,對準了冷夜右肩。冷夜劍柄在半空旋轉了幾下,人已在肅玉身前方位再換,劍未落地,已橫過擋在了豎起的長嶼笛前。


    長嶼笛成了群山間的一座橋,蕩蕩悠悠,脫不開群山峙嶽的險。


    “長寧,你給我過來!”冷夜柔中藏戾。


    “不要過去,”暖暖低聲道。


    “泠兒,你喜歡那個叔叔嗎?”長寧低聲問道。


    簫錯搖了搖頭,“我不喜歡。因為姑姑也不喜歡。”他雙臂一振,大步邁開,人已橫越過欄杆。踩在相思子枝頭,雙眼卻望著肅玉手中的長嶼笛,伸手向下握拳,“這笛子給我。”


    肅玉無法格擋簫錯出拳的速度,他的手幾乎就要觸到長嶼笛,她又驚又怕:“這兒危險,快去找你娘和長寧姑姑。”因為肅玉,冷夜兩人互相並未完全抵消的內力,劍氣還在廝殺,再靠近,會讓這個孩童筋骨斷裂。


    冷夜名指在寒月刃上輕輕一點,劍上內力即消,泥下,溝壑縱橫。


    長嶼笛前方,空,寂,肅玉隻要輕輕一刺,就能刺穿冷夜。


    她不會這麽做!敵手好意救這個孩子,她如何能趁人之威?


    “給我就給我,哪裏如此絮絮。“簫錯已握住了長嶼笛,立在肅玉身側,與冷夜對過。


    “你鬆不鬆手?“簫錯右手握著長嶼笛的上端,左手折了一枝相思子,相思子握緊鬆開,冷夜的劍上,點點殷紅。


    “你走吧。”簫錯神色厭惡,將光禿禿的相思子樹枝刺入了冷夜的手腕。他方才折下時,削尖了樹枝。冷夜想看看這孩子的心思,就不去迴避。


    簫錯左手刺冷夜這一下的同時,右手竟忽然從長嶼笛的上端移到了笛和劍相交的支點上,握著這個支點,劍和笛同時為他所控。


    寒月刃吟聲柔和,冷夜將劍向己方一頓,劍氣繞過簫錯,注入相思子中,起起伏伏。


    長寧朝肅玉點了點頭,肅玉鬆開長嶼笛,閃向一側。暖暖分外擔心肅玉,肅玉卻吩咐她,好好保護長寧姐姐。長寧不是貪生怕死的人,隻是,人需要“進退有度”,尤其是一個一不小心走入江湖的女人。


    “你這孩子,怎麽要刺冷夜叔叔”冷夜左手拔去相思子樹枝,語氣裏卻不知怎得生出了一絲惋惜。但他卻不曾惱怒,這麽點傷,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麽。他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留著血的孔洞,樹枝並未穿透他的手腕,隻是留了個小孔。


    “這疤痕會伴隨我一輩子的。”冷夜低聲笑了一下,笑聲中莫名現出一絲灑脫。算是對簫錯刺傷他,做了一個迴應。


    “泠兒,泠兒,不要,不要傷他。”長寧哭了,她搖著頭。她擔心張賢的孩子。她望向冷夜的眼神,祈求他不要傷害簫錯。嫣然和暖暖一左一右扶著長寧,長寧用力掙脫開她們,轉身已步入相思子叢中,站在了簫錯身後。


    簫錯不抬頭看她,“我說過,我不喜歡別人叫我泠兒。我不喜歡張泠這個名字。“他眉頭皺了一下,長嶼笛如楊柳向前。


    冷夜問道,“是誰告訴你長嶼笛的握法?”他瞬間又恍然大悟,“難怪,你畢竟是張賢的兒子。”


    “我壓根不喜歡長嶼笛,如若不是長寧姑姑,我方才便碎了這笛子。”簫錯也不屑迴答冷夜的問題。“是你自己走呢,還是像趕其他人一樣趕走你?”簫錯幹脆利落。


    “你以為你能左右我?“冷夜哈哈大笑,相思子在他的笑聲中,由一個清清白白的明媚少女變成了期期艾艾的蒼老婦人,他和她們,都不知在笑什麽,亦不知在期什麽。這樣的笑和這樣的血,自相矛盾。


    簫錯正視他,“奶奶對我好,娘對我好,長寧姑姑也對我好,我不想離開這裏。這裏都好。“孩子的好,是粥可溫,衣可暖身。


    冷夜眯眼看著他,“你的長寧姑姑壓根就不覺得這裏好。她根本就不喜歡這裏,你爹也不喜歡這裏。“


    簫錯迅速反駁,“長寧姑姑喜歡這裏的,奶奶說,她在這裏很多年了,她又沒綁著她。我爹,我從沒見過他。奶奶說,歌姬看男人,不會看走眼,隻有長寧姑姑是個糊塗人。有爹沒爹,沒啥區別。這兒的孩子,難道還指望認祖歸宗嗎?”


    簫錯說得如同背書,這些話,明顯是奶奶所教,他根本不知其深意。大概孩子的心裏眼裏,奶奶教得多了,會背了。是一個孩子,聽到“爹”這個字眼的本能反應。


    “快走。”簫錯傲氣十足。


    行走江湖師幾十年,第一次一個孩子對他發號施令。


    簫錯雙手緊握住長嶼笛,長嶼笛豎起,重重拍向相思子枝幹。他臉上的神色,很簡單,也很複雜,簡單到要一個孩童要砸碎一件陳舊的玩具,可偏又複雜到看不清他要什麽的結果。


    “泠兒,助手。”長寧右手按住心口,她心很疼,也很失望。歌姬那種嬌柔病態的美在她身上,隨著她的一聲唿喊,煙消雲散,她是一個嚴厲的長輩,要糾正晚輩的錯誤。


    但她哪裏及得簫錯一二,長嶼笛碎成幾斷碎片,雨點一般墜入相思子叢中,決絕。碎片裏倒映出長寧絕望的眉眼和失魂落魄的神韻。碎片劃碎了她的衣衫,裂縫越來越大,就像她和張賢,被隔在這方水的兩側,越來越遠,終於天涯不見。


    “奶奶說你,瘋瘋癲癲,你果然瘋瘋癲癲。還有你,簡直就是瘋子。”簫錯鄙夷的眼神依次掃過長寧和冷夜。


    “一個歌姬,這般瘋瘋癲癲,是想沉塘嗎?”簫錯有些不耐煩。


    “這些都是奶奶教的嗎?肅玉問道。”


    簫錯沒有迴答,是或者否,手掌拍向冷夜,算是默認。


    他對準的是冷夜心口的大穴!


    “泠兒,不許對姑姑無禮,不許對冷夜叔叔無禮。”嫣然苛責道。“長寧先生,是我的錯,我沒教好孩子。”嫣然唯唯諾諾,大概她本來就膽小。


    “好俊的功夫。”冷夜歎道。長劍順勢格擋,劍尖與簫錯手心,針鋒相對。


    但簫錯豎起的右掌未老之時,手指並攏,在半空向左彎了一下,右臂前傾,人已旋轉到了劍的一側。他身形迅速,肅玉看清他步法和手形時,冷夜胸口已中了一掌。


    冷夜比在這處重逢長寧的時候,還要驚訝,但他卻不疼痛。江湖風霜雪染,人心,遲鈍了敏銳,敏銳了遲鈍,疼痛,清晰了模糊,模糊了清晰。


    可這掌,傷人傷己。


    簫錯的右臂,一道血痕。他的冷漠得讓長寧害怕。


    “奶奶說,江湖上,沒人能全身而退,有什麽大驚小怪。”簫錯對長寧迴答道,算是明白她的關心,卻不是感謝。他哪裏知道長寧姑姑的心早就碎了,聚不起來了。能讓她被關在心裏的,隻有這個簫錯了。


    “原來你們都在這。”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歌姬久經風月的媚。相思子叢中,緩緩走出一位眉眼妖豔的女子,正是麗娘。而她身後幾人,氣勢兇悍。


    她已換了一身衣衫,藕色和蜜色長裙,白玉步搖的簪頭鏤空一朵夕顏花,長長的珍珠串在她身畔糾纏,打落了相思子。於是,她所到之處,踏踐一地血色。她一邊走,一邊笑,這神色,讓男人又愛又怕,讓女人又恨又妒。


    長寧近前道。“麗先生,我已不是星月樓的人了。”長寧笑得很輕蔑。


    歌姬在另一個歌姬眼前,骨子裏都是不服氣的,喜怒哀樂的美,也要爭鋒高下。


    “這星月樓的江湖,您要如何,便如何。我,不過一介鄉野村婦,自然,自然不會再踏足此地。”長寧說這些的時候,眼神停留在簫錯身上。那些人都不會再記得我,也許,早就不知道長寧是誰了。星月樓,從來是風光旖旎,一花更比一花嬌。


    麗娘的步搖太過招搖,長寧停了停,又抬頭看著她發簪。“當然最美的自然是麗先生。我從小便想要這樣國色天香的發簪,隻是我們鄉野人家,荊釵布裙便很好了。”她迴頭,目光遇上長寧閣的欄杆。那裏,很多年前,張賢與她倚欄,聽風雨,星河入夢。


    “隻是你們今天都走不了了。”麗娘恨得咬牙切齒。她退後幾步,道,“放箭。”


    “肅玉姐姐,這個女人瘋了。”暖暖握著肅玉的手。


    一枝枝箭,在麗娘身後的相思子從中突起,像極荒山中,孤獨聳立的白骨。


    “迴屋去。”冷夜道,將長寧和簫錯甩給暖暖,“這位姑娘,勞煩了,帶著她們暫避。”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祈求的語氣。


    暖暖點頭,一左一右拉著長寧和簫錯,對簫錯道,我們從長計議。


    “你放開。”簫錯左手甩開暖暖,“我不需要一個女子的保護。”嫣然伸手接過長寧,“先生。”她雙眼望著簫錯,“泠兒,快迴來。娘在這呢。”簫錯不理不睬,一個起落,人已站到了肅玉身前。


    冷夜一隻手掐住了麗娘脖子“讓你的奴才都給我滾開。”他踢起泥沙,砸在一個弓箭手的脖頸上,那人不及喊叫,已栽倒在地上,他倒下時,頭歪向一側,雙眼瞪得很大。手中還張著弓。他從那人的箭囊中取出一枝箭,握在左手,道,“誰敢放箭,一樣的下場。”


    眾弓箭手都有些發怵,偌大的人群中,鴉雀無聲,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一個歌姬,能調得動這麽多弓箭手?”肅玉暗自道,“這些人,武藝皆不凡。”


    “就憑你能製住我?”麗娘冷笑中點了幾下手。


    “冷夜。”肅玉喊道。麗娘的指尖是一粒小小的珠花,黑色中有些發紫。麗娘的指尖輕輕觸到了冷夜手腕。


    小珠花沁入冷夜肌膚,冷夜的手動了一下,後退了幾步,用方才那隻箭撐住地麵。麗娘從冷夜手中奪過那隻箭,反手插入冷夜背心,又迅速立在一個弓箭手身後,“放箭”


    箭如森森白骨。


    “長寧,不要出來。”冷夜將箭從背心拔下,箭上的血,發黑。他躺在地上。肅玉和簫錯各以一簇一簇秘密密碼的相思子為扇,一左一右,擋開亂飛的箭。


    “麗先生,你錯了。”簫錯說得很淡,他手中握住幾十枚箭,對其中一人道,“奶奶說,殺了她。”他的手指指向麗娘。


    簫錯所指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在一群人裏顯得又老又弱,也許對他來說,這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他有些微微顫顫,咳嗽了幾下,吐出幾個字“都停了吧。”


    話音未落,弓箭手中隨即有人應聲高唿,“殺。”其中一些人從箭囊中抽出箭,直接刺向了身邊人的胸口,一箭貫胸。死去的人,臉上神色各異,死的人裏,有很多人在死前出拳出掌抵擋,但殺人的人,更快。


    “麗先生,是你教我的。培養那些天賦好的。”簫錯將手中箭丟了出去,箭立在麗娘身前,將她的衣衫牢牢釘在地上,她的衣衫碎裂,裂縫彎彎延延,映照她風風光光,坎坎坷坷的前半身。


    那些殺人的人,自然是弓箭手裏,資曆武學更勝一籌的。


    肅玉將冷夜扶起,倚靠在一棵相思子樹上。他自顧呢喃,“張賢的兒子,張賢的兒子,張賢的兒子。”重複來重複去。肅玉有些同情他,“這是毒蟲,不可運氣。”冷夜道,“這些年,我什麽沒見過,隻要我的長寧平安就好。”


    他望向長寧閣,門窗卻緊閉。


    肅玉現在可不敢讓暖暖打開那扇門。


    星月樓的江湖,隔著紅塵,也隔著人心。


    那個微微顫顫的人,走到冷夜身邊,看了看傷口,道,“原來是這些小蟲子。”他斜視麗娘,麗娘道,“我們今天誰都走不了了。我們這樣的歌姬,進入星月樓的那刻起,命,就交給別人了。男人,女人,江湖上混得好的,混得不好的,他們把他們漂泊的命交給我,可笑的是,我也把命交給他們。到頭來,誰笑話了誰。哈哈。”


    她臉上的脂粉暈開了,臉色發黃,明日黃花。


    “小公子,把她送給我做奴婢。”那個微微顫顫的人,口氣貪婪,猥瑣無恥。


    簫錯道,“老七,奶奶說,隻要你開口,便依了你。”


    老七蛇皮一樣的手觸到了麗娘的臉。


    “滾開。”麗娘一掌扇在了老七臉上。“你是什麽東西,也來碰我。”老七嗬嗬笑了幾下,一手將她發簪首飾摘下,丟棄在地,“個婊子,你以為我買你去做正房。你個婊子,以後你就是我的奴婢。給我的癱子婆娘洗腳。你若把我癱子婆娘伺候好了,我興許還能賞你一件好衣裳。”他使了個顏色,弓箭手中隨即走出兩個人,一左一右要拖走她。


    “慢著。”長寧已行至麗娘身側,暖暖和嫣然走在她的前麵,長寧彎腰拔去麗娘衣衫上的箭,道,“麗先生,我們在星月樓裏,被人擺布了一輩子。現在有個走的機會,就不必留戀了。這裏,什麽都有,卻也什麽都沒有。我們自小相識,麗先生想來也想迴麗州看看。你的母親還健在,那麽,你的母親,看見你迴來,自然是欣喜的。”


    麗娘神色有些淒楚,莫名笑了幾聲,道,“麗州,我都不記得那是什麽地方了。母親,我的母親是星月樓的媽媽,黛姬。”她有些慌張,手指上的蔻丹崩落,細碎的殘紅濺在稍遠處。


    長寧去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冷,冷得不像一個活人。


    “啊。”長寧後退幾步,心口一片殷紅--她的心口,被插了一把匕首,在她握著麗娘的手的時候,麗娘手裏的刀紮進了她的心口


    她好痛,通得很模糊也很清醒,她看見,張賢在相思子下,握著長嶼笛,描述著他們的未來,他們的未來。在麗州那間賢寧記的餅店。


    “夕兒,夕兒。”冷夜將長寧橫抱在胸口,喊著她在家中的名字。


    長寧低聲呢喃“泠兒,泠兒。”


    老七很怒,又不敢發作,他在這裏低三下四了一輩子,逆來順受,早就不知道如何發怒“還不將麗娘這個婊子拖下去?”


    弓箭手一左一右,各執一支箭,插進了麗娘左右的肩胛骨裏。他們的手心,撰著箭的一端。麗娘道,“星月樓的江湖,婊子也要深謀遠慮。長寧活不了了。”她笑裏帶著恨意,也含著她的血。


    “滾。”冷夜一隻手封住長寧胸口的大穴,他的小指輕輕勾了一下,寒月刃拔地而起,製住麗娘的兩個弓箭手,已屍首分家。他們的頭顱滾到湖中,泛起一陣帶血的漣漪。


    眾弓箭手,皆鴉雀無聲。


    “先生,先生。”嫣然跌跌撞撞,臉色鐵青,她拉著長寧的衣角,讓我看看先生,都是我照顧先生的。簫錯,你讓姑姑看看,姑姑掛念者你呢。


    簫錯冷漠得望著他們,“還要收拾這裏。”


    一個孩童,居然也知道收拾二字,他收拾的不是自己的玩具,還是一場爭鬥。這星月樓,真恐怖。


    肅玉取出金瘡藥,敷在長寧傷口。她一動不動,手伸向簫錯,眼淚落在相思子上,很燙,也很涼。


    “來人。”冷夜喊了一聲,又淒涼又悲憤。相思子叢中一陣窸窸窣窣,幾位身佩長刀的人從天而降。他們,一左一右將簫錯架在中間,簫錯道,“你們怎麽到這來的。你們是誰?”兩人不語,但他二人孔武有力,落地時,已在簫錯左右肩各擊了一掌。簫錯一個孩童,如何動彈。


    “這兩個姑娘,不是星月樓的人,可以讓他們走。簫錯和嫣然送到我們家,其他人,都殺了。”冷夜抱著長寧,走近相思子叢中,他中了毒,很累,走得很慢。但他不舍不得長寧。


    “終究,最後陪著你的人,還是我。”他對著長寧笑了一下,我們的嫁衣繡什麽圖案好,我娘說,要百子千孫。娘在家裏,盼著抱孫子呢。爹不在了,我們去他墳前,拜一拜。。。


    相思子如血,長寧如霜。


    滿地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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