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灼桃花千萬裏,與君共寫長歌行


    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很柔,很粘,柳枝柳葉在風中招搖,撩撥過往的行人。青青的柳色,像青樓裏眉眼風流的歌姬,既思念故人,又招惹新人。


    他們倒是隨心所欲得活著,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長孫肅玉立在亭中,笑了笑。他們家的宅院,叫做一任江花閑,這座亭子,是江花亭。


    她的雙掌上下交疊,貼在心口,這是長孫氏《長魂賦》的最後一掌收掌。肅玉對身邊的小妹妹暖暖說:“暖暖,我的心裏好害怕。”


    暖暖給肅玉做了她最喜歡的桂花紅豆糕:“這世上怎麽會有肅玉姐姐害怕的東西?難道肅玉姐姐是怕,嫁到尋雪公子家去了,見不到老爺了。”


    “什麽肅玉姐姐,肅玉姐姐的。不,我隻是不想。。。。。。”


    “不想什麽,隻要暖暖做得到的,暖暖就幫你一起做。”暖暖輕輕擦拭去肅玉身上微濕的雨水,“肅玉姐,你中午想吃什麽?”


    “你呀,我的紅豆糕沒吃完,你就關心我中午吃什麽。你怎麽不問,我不想什麽?”


    “那麽,肅玉姐姐不想的東西,咱們不想就是了,想點開心的,比如中午吃什麽。”暖暖比肅玉小了五歲,還不到十四歲,機靈聰明,總能逗肅玉開心。


    “其實,我不想嫁給他。我很怕。可如果能一輩子都在這座宅子裏都好,從生到死,從紅泥到塵土。牆外的不知道長孫肅玉,長孫肅玉也不知道牆外的人。”


    “我一點都不了解他。”


    “我,我都記不得他長什麽樣了。”


    “肅玉姐姐,嫁人有什麽可怕的。如果你想打尋雪公子,我就幫你一起打他,如果尋雪公子要打你,我還是幫你一起打他。”暖暖比比劃劃著新學的翻雲覆雨手,右手翻來覆去。


    暖暖,你剛開始學,可以用一種手法試試。肅玉右手握住暖暖的手腕,你看,你可以先用萬聖手。萬聖手是大指和中指相扣,另三指豎起,手腕翻轉,撫手間,四兩撥千斤,以一敵萬。


    肅玉細心指點著暖暖,帶著暖暖在亭台樓閣間,穿來插去。


    肅玉姐姐,可萬聖手是最難學的。


    暖暖,我們把最難的學會了,還怕其他招式嗎?


    鳥兒在兩人身側飛來繞去,暖暖右手時高時低,時而輕柔時而迅猛。


    暖暖,這樣不對。


    她又笑了,這個世界,除了對暖暖,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不對”兩個字。有些是因為不敢,有些是因為不願,要有些是不必。隻有對這個暖暖的暖暖,才有對和不對,沒有不敢,不管,不必


    即使狂風暴雨,也不是這般一鼓作氣。


    暖暖停了下來,望向肅玉,道,肅玉姐姐,那我想一下。


    暖暖很用心得學著,肅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教暖暖武功,她隻知道,這個時候,她和暖暖最開心了。暖暖聚精會神,肅玉不敢懈怠。大概爹爹一句,我們肅玉身邊還是要有個武功高強的人。


    赤色黃色的蝴蝶在暖暖雙髻上懶懶得舒展開翅膀。它知道,這個丫頭,隻顧著萬聖手,沒有顧及到它,所以,蝴蝶也囂張了。


    可是,我現在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不如,我想去做飯吧,興許,吃飽了便有力氣想了。


    暖暖收掌,把肅玉的絲線理好,金色在上,淡金色在中,杏色在下。每種顏色都是兩股,纏成鬆鬆的麻花,這樣,肅玉姐姐繡花的時候,輕輕一抽便好了。她把絲線和嫁衣都置在石幾上,肅玉不練功的時候,都是在石幾上繡花,望著遠處的十裏琅嬅。


    暖暖走路的時候,雙髻一顫一顫,赤色黃色的蝴蝶早就飛遠了。


    煙色柳色鎖春色,一簾杏花到樓閣。。。。清脆歡快的歌聲響起,暖暖開始做飯了,她做飯的時候,總喜歡唱歌。東拚西湊的歌。


    肅玉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尋雪,是在好幾年前,那時,自己和暖暖一樣的年紀。但是她忘了,是在什麽地方見到的尋雪。好像是在天涯,那裏,很冷,不是寒冷,而是萬物湮滅的淒冷。雖然你不是看著他們的葉子,他們的花瓣,他們的靈魂,一片一片,一瓣一瓣,一縷一縷在此處絕境中慢慢凋零,漸漸從肉體剝離。但一個人麵對這廣袤的死土,恐懼和恐懼,比最上乘的武功還能一招奪魂。


    肅玉哭了,是不知所措的哭,不知命途的哭。她剛剛失去了娘。她每天都做夢夢到娘,她知道娘被爹爹葬在十裏琅嬅。爹爹還把所有的仆婦,丫鬟,家人都送去十裏琅嬛了,爹爹說,娘喜歡春灼桃花千萬裏,與君共寫長歌行。讓他們都去十裏琅嬛種桃,種蓮,種梅,種菊,那樣,那些鶯兒,燕兒,雀兒,鸝兒就都來和娘作伴了。


    她要去十裏琅嬅找娘。


    可青青蔓蔓的路,野草遮蓋了娘離去的蹤跡。


    她一個人跑出來,迷路了。她也找不到問路的人了--她隻聽到自己清晰的哭聲,哭得撕心裂肺。她知道自己要什麽,可就是無能為力。


    你在哭什麽。


    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大哥哥的聲音,那個聲音,從懸崖下方傳來。


    不冷清,不粗狂,很俊秀。


    懸崖下伸上來一隻手,修長的手,冰藍袖口上是一場雪,一場傾城的雪。他說話的聲音告訴肅玉,他不是一個壞人,他不僅不是壞人,還是一個溫潤的人。肅玉不哭了,她很歡喜,至少這裏不是她一個人,還有一個溫潤的人在陪著自己。


    她走到懸崖邊上,低頭看見,大哥哥右手緊緊抓著一把匕首,那把匕首,插在岩石裏。他冰藍色衣衫上,血痕點點,是一地相思豆,遙遙對著滿天的星星。


    他的臉,相比他的聲音,無羈,無絆,卻有牽有掛。但他卻不是一個麵容寡淡的人,可肅玉現在卻怎麽也不記得他的長相。


    你,你為什麽在懸崖下,你也是來找你娘的嗎。肅玉沒有流血,他卻流血了。


    不是,我娘逼我練功,我悄悄藏在這裏,讓他們都找不到我。


    可你流了很多血啊。


    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他笑得有些滿不在乎,你看,你都流淚了。不過,你是女子,不受管束。


    你,你知道十裏琅嬅怎麽走嗎?


    知道啊,這城裏的人都知道。你下了山,再往遠處走,一直走,一直走,看到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就是十裏琅嬅了。他的左手食指在半空指了指去,向著十裏琅嬅的方向。


    你,你去哪裏做什麽。


    我,我去找我娘。肅玉又開始哭了,別人都知道的,怎麽偏偏自己不知道。怎麽能允許自己不知道。


    你娘怎麽去十裏琅嬅了。


    我娘死了,我爹把我娘葬那裏了。


    我想去看我娘。


    肅玉來來迴迴重複著這幾句話。她心中的悲痛,在這個初見的大哥哥麵前,無處躲藏,也無需躲藏。


    那你怎麽不讓你爹帶你去看你娘。


    我爹很忙,總說過些時日會帶我去,可他總是忙。於是我就自己一個人出來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大哥哥點了點頭,他的右手在匕首上按了一下,雙臂一振,已立在了肅玉的身前。


    他剛站住的時候,肅玉的雙眼在他臉上停留了一下,日光穿透許是厚重許是輕浮的雲層,淺淺淡淡得照進他似乎柔和的眼眸裏,又照進他的點點血痕裏。


    他很高,高傲,高到讓肅玉踮起腳尖,伸出指尖,也夠不著他的眉心。


    那你是肅玉嗎,你爹是長孫未平?


    肅玉睫毛上掛著淚水,她突然有很多的欣慰,就好像一個夙願得償了。可她便便不知道是哪個夙願。


    大哥哥去擦肅玉的淚水,衣袖上的傾城雪貼著她的臉,原來,雪也是可以這樣溫和的。


    你,怎麽知道我是肅玉。


    世人都知道,十裏琅嬅葬著的是長孫夫人。


    那,你又是誰?


    我,大哥哥笑了,他的笑魘,是江南梧桐間的彎月,很淡,卻偏偏讓人執著,於是,江南的詩人寫了很多很多梧桐和明月的詩詞。


    我自然是你的夫婿,尋雪


    我們肅玉長得真好看。他有些得意,卻又如釋重負。


    他說我們的時候,手在肅玉臉上停了一下,手指碰在她的眉上。


    然後點了下她的額間,走吧,我帶你去十裏琅嬅。


    夫婿。


    原來,他便是爹爹口中的尋雪,肅玉要照顧一輩子的人。


    可我怎麽相信你是尋雪。


    你娘當年送了我家一方玉,我今日剛好帶在身上。便是這個。


    尋雪從袖中掏出一方玉佩,


    梨花落後醉一場,淡淡濃濃趁年華。


    玉上的詩是肅玉的詩,那年,肅玉剛滿十歲,寫了這首詩。剛巧,爹爹得了一方大漠謠的古玉,娘便請來了工匠。那個工匠來的時候,江南雨初晴,他將玉浸在泉水中,就是肅玉家的那眼泉水。卻搖頭道,大漠謠的玉,從來都是有情有義的。爹和娘楞住了,工匠又道,這玉不必修飾了,再雕,便不是大漠謠了。


    他的十指在泉水上,橫豎劃了幾下,泉水像白色的落花,花盡了,玉上的詩也成了。


    爹和娘再抬頭,工匠卻走遠了,隻一個聲音,縹縹緲緲,長魂賦,孤煙錯,一地相思誰與共。


    先生,您的酬金。


    爹爹追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蕩蕩。肅玉卻將玉放在手心好久,這方玉,在大漠謠裏孤孤單單了千萬年,怎麽就到我這了。


    現在,又見到這方玉了。一場傾城雪,初梅澀酒,此情溫如豆蔻


    於是,肅玉在前,尋雪在後。


    這一路的青草,都直長到肅玉的心口。它們是青澀的,青澀到沒有煙火,沒有紅塵。而他們卻始終隔那一絲一縷的青草。


    但她走過的青草,卻又都是他走過的,都觸撫著過他的衣衫,他的眉間,他的發梢。


    天黑了,十裏琅嬅到了。


    好多好多擎著火把的人,都是爹爹安置在十裏琅嬅的家人,他們都焦焦急急得喊著肅玉的名字。


    看見肅玉,管家急急便派阿修去轉告爹爹,不一會兒,爹爹來了。


    他又驚又喜,丫頭啊,總算找到你了。我不是讓你在家好好呆著嗎。他把披風披在肅玉的肩上,阿修身邊一個小女孩,不慌不忙得拉著披風的下擺,輕輕喊著,肅玉姐姐,我是暖暖,你還認識我嗎。爹爹也看到了尋雪,問道,卻又很是喜悅,問道,尋雪,你這身上怎麽全是血,是這丫頭惹了禍嗎?爹爹一隻手拉著肅玉,一隻手拉過尋雪的手,細細查看他的血痕。


    不礙事的,我是路上碰見的肅玉,她說要來十裏琅嬅,我就帶她來了。尋雪輕描淡寫,絲毫不說是怎麽受的傷。


    他的衣衫揚了揚,人卻躍出了幾丈遠,長孫伯伯,肅玉,我走了。他轉過頭,笑了一下,月亮在他肩上,又好像他是追著月亮去了。他們家的輕功,輕輕一點,像一羽白鶴,一眨眼已遠遠在樓前月下立著了。別人都把他們家的功夫,叫做月下琴鶴。可隻有肅玉知道,那叫裂嵬,因為尋雪在路上告訴他,他們這功夫,是夢中山鬼劈開岩石,先祖驚醒而作。


    後來,爹爹給尋雪送了很重的禮。也叫阿修的女兒暖暖來一任江花閑陪著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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