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都六百多年過去了。


    就像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樣。


    時間於他如東流水,疾馳而過,不留痕跡。


    滄桑塵世,風雲變幻。


    宋清澤在一個人的心裏短暫地存在過,又因為這個人的死亡而永遠地消失。


    上古神獸高居天界,成為了天界第一戰神,數百年不曾迴返人間。


    在六百年裏的、醉心屠魔的某一天,得知玄雍已經不存在。


    他聽到這兩個字,覺得陌生而遙遠,過了許久才想起來。


    曾經發生的事情在他漫長的記憶裏蒙上了薄薄的霧靄,看不分明。


    殷洛死了多久?


    殷洛與自己最後一麵是什麽樣子?


    他和殷洛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關於殷洛的事情,許多都記得沒那麽清楚了。


    果然和他想像的一樣,隻要時間夠久,自己就不會再記得。


    忘掉與殷洛同行的幾個月,耗費的時間甚至比自己以為的更短。


    又打完一場勝仗,看著魔將咬牙切齒敗退的時候,他突然一時興起讓天官下凡給他隨便買兩本記載玄雍的史書。


    翻呀翻呀,發現殷洛占的篇幅還挺長呢。


    書上說:仁烈皇帝,鐵血梟雄,弒父奪權,光復玄雍。


    青澤說:哈哈哈。


    書上說:臣民懼怖,兄弟鬩牆,皇妃身死,子女皆亡。


    青澤說:呸呸呸。


    最後,書上說:


    享年,二十八歲。


    此生終了,無妻,無子,無父。


    戰功赫赫,孑然一身。


    青澤不說話了,撫摸著那幾個鉛字,好似撫摸過殷洛冰冷的皮膚。


    星光閃爍,月牙彎彎。


    偶爾他會聽著洞窟外麵的蟬鳴聲,抱著背對著他的殷洛,身體緊貼在一起,像生生世世海枯石爛永不分離。殷洛會沉默很久,在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把手搭在他繞過自己腰間環在身前的手臂上。


    到了清晨,陽光灑落在洞窟裏,當他睜開眼睛,那隻手定然已經移開。


    他以為自己一定早就記不得了。


    也的確忘記了那麽多年,片刻也不曾憶起。


    卻突然重新想了起來。


    甚至從自己第一次迴想起來開始,每個畫麵都變得一天比一天清晰。


    連當時沒有發現的細節都想了起來。


    夜晚裏輕輕吹拂的風,將熄的螢火,白色衣衫線條蜿蜒的褶皺,從殷洛肩頭滑落的幾縷的長長黑髮,耳後依稀可見的微青的血管脈絡,脖頸間淺淺的牙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指尖顫抖的幅度。


    甚至憶起了那雙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稱得上深情的眼睛。


    和眼睛裏一日深過一日的絕望。


    他以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卻竟然連一絲一毫都不捨得遺忘。


    為什麽呢?


    好像那是對自己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一樣。


    他沒有發現的到底是什麽?


    他錯過的到底是什麽?


    迴不去的到底是什麽?


    壓在他心頭,讓他沉沉地喘不過氣來的,到底是什麽?


    鴛鴦交頸,紅燭落淚。


    在暗沉濃鬱的迴憶裏,殷洛的聲音偶爾會帶著些失控似的顫音。


    ——宋……清澤……慢、慢一點……我不行了……


    ——好殷洛,你明明是想讓我再快一點吧。


    他一定有著玩弄人心的天分,才會聽得那麽明白,卻裝作不懂。


    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曖昧的低語敷衍真心。


    逼得那個男人真的哭了出來。


    好像無助得沒有辦法。


    宋清澤。


    慢一點吧。停下來吧。看著我吧。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


    我喜歡你啊。


    殷洛,我喜歡你啊。


    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啊。


    我全世界隻喜歡你啊。


    海枯石爛,滄海桑田,此情不移,此心不變。


    他不想毀掉殷洛的夢,可他必須繼續前行,他隻能永遠眺望遠方,沒有人可以讓他停下腳步。


    他沒有辦法停下腳步,他忘記了該如何停下腳步。


    直到撞上冰冷的南牆,直到終於走到絕望的盡頭,直到摔得頭破血流。


    直到從輪迴的噩夢中驟然驚醒。


    他終於從噩夢中驚醒。


    丁啷噹啷。


    咚咚哐哐。


    青澤把那堆破銅爛鐵整理擺放好,發現一袋小小的種子。


    是凡間的、小小野花的種子。


    空間戒指裏靈力充沛,那些種子竟然還是活的。


    他提著那袋種子出了空間戒指,對著滿池微白帶粉的荷花發了會兒呆,沿著長橋走迴了屋宇處,那著鏟子把種滿靈草的田圃鏟翻了。


    小紅來的時候大驚失色,指著那堆被連根拔出的、藥效驚人的靈草,你你你你了好一會兒,氣得直接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青澤正在慢悠悠地澆水。


    不知道種了些什麽東西。


    仙仆們都對那塊突然變禿的花圃不太能摸得著頭腦,可青君似乎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他們便也不敢提出異議。


    過了一年,幾朵野花細細地發出來。


    薄薄的花瓣,無辜又無助,手一摸上去就怯生生地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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