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藥郎心中越發愧疚,隻是想,如果自己能每日攢足夠多的錢,說不定也能擠出些盈餘給母親買藥。


    幾日之後母親也不再等他迴家,早早迴了房間,門縫闔得緊緊的。賣藥郎知道老人家比不得年輕人,需要許多的休息,迴家之後也輕手輕腳、刻意不吵醒她。


    明明同住一個屋簷下,竟數日不曾見過一麵。


    賣藥郎數了數今日的盈餘,很是開心。他累得不行了,甚至都懶得洗漱,將銀兩如前幾日一般隨手往抽屜裏一扔便倒頭就睡。


    他睡得極沉,直到久違地被一泡尿憋醒,罵了句娘才不情不願睜開了眼睛。因為疲憊,他近日來夜夜無夢,都是一覺睡到淩晨出攤,以至於全然沒有發現村中的夜已經與往日不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耳畔細細密密響著從未聽過的、使人骨頭髮麻、起雞皮疙瘩的響聲。


    那聲音如此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賣藥郎轉頭看著幹燥斑駁的牆壁。


    ——若再說具體點,近得仿佛正從與自己一牆之隔的母親房間發出。


    可那哪裏是人類能發出的響動,分明像是什麽貪婪啃噬的動物,一邊無法自控地機械咀嚼、一邊灑下一地的殘渣。


    他輕輕掀開被子,墊著腳走下床,貓著腰湊到母親房間門前。


    他在害怕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


    可他害怕得推開門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聽見開門聲音,門內的人猛地抬起頭。


    房間裏黑而潮/濕,充斥著淡淡的腐爛味道,隻有兩道綠瑩瑩的視線從黑暗中射/出來。


    視線的主人有著陰溝裏見不得光的、窺伺著的、貪婪猥瑣的、呆滯麻木的、老鼠似的獸的神態,手裏捧著黑黑的藥渣,對著他護食似的齜了齜牙齒,喉嚨仿佛變成了嘶啞的拉風箱,嗚嗚地低吼著,萎/縮發白的牙齦上也掛著藥渣。她原本應該是恍然地癡笑著的,因為麵部神經已經麻木了,哪怕齜牙時嘴角仍詭異地上/翹著,並不自覺留下涎液,顯得神情似驚慌、似威脅、似瘋狂。


    她的身體已經幹癟細小得不成樣子,仿佛隻剩下皺巴巴的大腦袋頂在骷髏架上,蜷縮著窩在牆角,把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野獸的窩,連真正的、肥碩得不正常的老鼠從她身上爬過都毫無察覺。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母親一向愛好整潔,她的身體因為年輕時吃的虧比尋常人老得快些,可饒是老眼昏花四肢麻木頭腦昏沉的時候也還記得每日對著鏡子認認真真梳理花白的頭髮。哪怕老了,也仍是個體麵的老太太。


    此時房間裏亂七八糟,地上鋪著石塊,石塊上是藥渣、亂七八糟的垃圾、被損毀的家具、破破爛爛的衣料、腐爛的食物、一灘灘失禁後留下的腥臭水漬。肥碩的老鼠、螳螂、蛆蟲肆無忌憚地在地上爬來爬去。


    這些日子,她就沉浸在這樣的垃圾堆裏,出房門時裝作一副常人模樣,一旦緊鎖著房門,便同鼠蟻比同兒子更親密。


    賣藥郎後退兩步,看見她重新低下頭嘖嘖作響地舔/著指縫間的藥渣,闔上門,走迴自己房間。


    「艸/他奶奶的……」


    他心不在焉地在桌上摸索了許久,直到碰到了才反應過來自己在找打火石,對著窗戶啪啪點了好幾下,因為手抖得太厲害而隻見幾抹轉瞬即逝的火星,氣得扇了自己一巴掌,才終於點燃了火,一手擋著不存在的夜風,一手拿著火摺子點燃了燭燈。


    燭芯嗶嗶啵啵燃燒著,賣藥郎在沉默的夜色裏看著燭火暗淡下來,終於閉上了嘴,知曉應當燃到最下麵的部分了。


    燭火馬上就要熄滅了。


    賣藥郎這樣想著,抹了把汗,終於拿起了燭燈,拉開放錢的抽屜。


    抽屜是木頭製作,用了許多年,表皮磨得平滑圓潤,顯出淡淡油光。裏麵橫七豎八臥著一個個簡陋的小布袋子。


    除了睡前剛扔進去的那個,每一個都空空如也。


    「草。」


    終於油盡燈枯的時候,火苗咻地熄滅了,夜色比點燈前更黑。他闔上抽屜,放下燈座,想起了那個姑娘、那個書生,還有那些畫。於是悵然地滑坐在地上,粗糙的雙手捂住臉,無聲地掉下淚來。


    你媽/的為什麽。


    為什麽啊。


    為你/媽/的什麽啊。


    翌日,母親仍是早早起了,在門後淘米,見他出來露出有些心虛的訕笑,低下頭跌跌撞撞又努力地忙碌著,隻在聽見他道別時抬起頭欸欸應了幾聲。


    其實她已經什麽都做不好了,唯獨神誌仍是清醒的——抑或她表現得好似清醒。賣藥郎說了聲我出去了,便推開門,開始了一日的工作。


    自那夜起,他不再將銀兩放在母親能找到的地方,卻會每天在原本放銀兩的抽屜裏放上一顆神鬼丸,然後在每一個窸窸窣窣的夜晚徹夜難眠。


    「後來神鬼丸越來越少,幾乎稱得上有價無市,況且許多家境普通的村民之前為了購買神鬼丸已經捉襟見肘……外鄉人便派發了許多種子,說是神鬼丸主要的藥引,名曰麻蕡,讓村裏人種了,采麻蕡葉來抵藥錢。他說他的麻蕡也是從山門裏帶出來的,現在已然所剩無幾,而偌大人間,隻有得隴山才能種活麻蕡。因為煉藥辛苦,所以一大筐麻蕡才能抵一顆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仇敵跟我雙向暗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毛白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毛白飯並收藏仇敵跟我雙向暗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