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平白擔了那麽響的名號,初初見了,竟是這般人畜無害。


    他也許是沒有聽過我的名字,白澤向他介紹了,也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對著我點了點頭,仿佛連扯動嘴角都是一件因疏於練習而頗為侷促的事情。


    應龍總是行色匆匆,不曾在山上久留,可他每次來,必定會帶上兩壇酒,贈予白澤。


    若他下山,便會離開很久很久,久到我篤定他不會再來。


    可他必然會在某個衡山萬樹花開之時再次出現,手裏提著兩壺酒。


    我有一次細細辨了壇底微微凸起的紋路,辨出「龍涎」二字,才知這便是聞名天下的龍涎酒。


    我搖搖頭,這麽好的酒,真是可惜了。白澤不好酒、隻好茶,那些龍涎酒他每次含笑收了,一壺也不曾打開,一口也不曾喝過。除了被我貪吃討來、進了我肚子的,剩下的全堆在他的儲物戒指裏發黴。


    我問白澤為什麽不喝。


    白澤說,他怕醉。


    龍涎比百香釀烈多了,我也是在獨自喝得酩酊大醉後才明白白澤是什麽意思。


    白澤怕醉,醉了就不體麵了。


    衡山很大,比起三界又很小。前些年頭我愛在外作亂,後來失了興趣,便連這不知是大是小的山也懶得出了。


    第11章 往事前塵(二)


    應龍並不是一個善於隱藏的人,或者他自己以為已然隱藏得很好了,但我仍然漸漸察覺到他對我微妙的負麵情緒。


    我摸不清緣由,便隻能猜測他是在山外聽過我的名字。雖然穩坐洪荒兇獸頭把交椅的應龍能聽說過我也是我的榮幸,但他的反應確是讓我很是不解。


    畢竟,我還以為他聽到我的「事跡」會與我頗有共同話題呢。


    有一次,他在溪邊叫住我,思索許久才道:「……你是青澤?」


    我道:「正是。」


    他道:「你……」


    我道:「都是真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並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便送佛送到西,又含笑道:「還有些外界不知道的,也是真的。」


    他是惡人,我也是惡人。他殺神族,我挑起神族以外的各族屠戮。我們分工明確,各有所長,最應當做朋友。


    應龍卻不想同我做朋友。


    他聽了我的言語,又見了我的神色,終於後知後覺明白了我言下之意,皺著眉頭道:「白澤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弟弟。」


    這人對我和對白澤可真真是兩幅麵孔。


    說實話,我被他這句話傷到了。我傷心不是因為他說我壞,而是他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樣把白澤看得那樣好。


    我青澤向來錙銖必較,他讓我不開心,我也不能讓他討了好去。


    我冷嘲熱諷:「大人怕不是忘記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天下若說還有誰名聲比我更差,那也隻有大人您了。我行惡事,但不會同族相殘,但大人您可是毫不講同族之情。難道您覺得自己清白無辜不成?」


    應龍道:「神族與其餘各族又有何不同?無非是仗著自己修為高強而自覺尊貴罷了。你除了把神族的命當命,還會把誰的命當命?」


    還是那句話,他對著白澤和對著我,當真是兩幅麵孔。


    我道:「大人與別的神族又有何不同?無非是仗著自己修為高強自覺尊貴罷了。你除了把自己的命當命,還會把誰的命當命?」


    我隻是把他的話換了個主語,原封不動扔迴給他,他卻愣住了。


    過了半晌,他說:「並無不同。」


    其實兩者相差甚遠,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著有些落寞,仿佛早早地意識到了自己必不得善終的結果。


    我這才發現,他和我不是同路人。


    我殺戮時是真的快樂,因為我從殺戮間看到了欲望、貪婪、仇恨、恐懼,直到我對此也感到麻木。


    而他痛苦得猶如被獻祭的祭品,每次上山尋白澤就如同在求救一般。


    可白澤既不可能聽到他的聲音也不是他想像中那樣的人。


    我也聽不到,但我能聞到。


    我能聞到他偶爾上山時身上淡淡的血腥味,那必定是一個我不曾見過的神族留下的。


    後來我更傾向於把他做的事情當做一件行為藝術。他最擅長的事情是他最憎惡的事情,可他憎惡的事情又是這世間鐵一般的邏輯。


    就如同我不知應龍到底存活了多久,我也不知這洪荒從何時開始,何時才會結束。就我所知,這漫長的洪荒,迄今為止至少已有數十億年。數十億年的時光裏,世間皆為混沌蒙昧,一片渾濁,一片混亂。沒有秩序、沒有光明、沒有未來。隻有動盪不安、隻有一切在黑暗裏滋長的惡意和來不及隱藏的屍體。


    一如強大的修士可以殺掉弱小的修士,強大的精怪可以殺掉弱小的精怪,強大的神族也可以殺掉弱小的神族。


    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而殺掉其他的神族,厲害的人總歸是有些怪癖。


    一次應龍下山的時候,被一位潛入山中的小賊偷襲。我仍在說著些不太好聽的風涼話,卻被一直不理我的應龍突然伸手攔住,很有氣勢地給了我一個「此事與你無關」的眼神,示意我躲到後麵去避戰。


    他就是這點不好。


    待那小賊從樹林裏出來,竟是一位模樣清秀的少年。他手握一支狀似骨頭的玉質樂器,吹奏起來仿若鬼泣。音波如刀鋒一般向我們攻來,被應龍長袖一擲揮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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