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陽當空,火熱的烈焰不留情地曝曬大地。白淨雲朵,綿絮似的輕抹於晴藍天空一隅。


    這種日子的午夜,除了綠色的田畝間揮汗耕作的辛勤身影外,整條發熱的泥土路上,就隻有幾隻懶洋洋倒在地上、似被曬昏的黃毛小狗。


    當然,凡事皆有例外。


    八月天正午,總也有人好興致地蹦跳吟唱著: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當以慷,幽思難忘……」


    十四歲的小女孩紮了兩條長辮,含著糖餅的口中兀自吟唱著不屬於她這年齡的感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之艾──之──嵩──」女孩白細的小手扯住頰邊的發辮把玩在手間,鼓起了塞滿食物的臉頰,含糊不清地咕噥道:「天知道接下來是『之』個啥東西。不背了,大哥沒事叫人背這什麽東西,也不肯讓我嚐嚐那『杜康』的味道,說什麽小孩子不能喝酒,改天我要娘偷給我喝一些。」女孩把口中最後一口食物咽下,豪氣而大聲說起話,驚起路旁草叢間一條小狗抬頭望了她一眼。


    女孩走到草叢旁,蹲在小狗身旁,很高興總算有「東西」理她了──


    「你說我們接下來往哪走啊?」


    半刻前,她趁侍女阿春在市集上貪看脂粉時,偷偷從人群中溜了出來。這下阿春肯定會被罵,而且是罵得很慘。


    這叫做──她迴想爹、大哥、二哥曾說過的類似語句──護……什麽的?


    「護主不力。」女孩水靈靈的大眼一亮,唇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的,煞是動人好看。


    誰教這個阿春總愛在大哥、二哥麵前搔首弄姿、又抹水粉、又插紅花的。雖說頗習慣侍女們在見到大哥及俊美的二哥時所做出的羞人答答狀,可她就是看不習慣阿春那麽不知羞恥地偎進大哥的模樣,也不喜歡阿春那麽明目張膽地與二哥眉來眼去。


    她討厭阿春,所以才趁著阿春陪她出來逛市集時逃到外頭玩。


    女孩猶豫地扯著身上的雲綃衣衫,望著前方的三條大路。


    哪一條可以迴到家?


    出門是乘坐馬車出來的,而且坐車時一徑貪看街道上的花花綠綠,所以也就忘了迴家的路程。


    雖然她覺得自己記了也不大有用──一個原地繞三圈就忘了東南西北的人,哪記得何時左拐、何時右彎。


    「管他的。」女孩拍拍小狗的頭,把腰間最後的一塊餅喂給狗吃。「你會幫我對不對?」


    見小狗搖著尾巴,咬著餅吃,女孩嗬嗬笑地拍拍小狗的頭。撿起地上一顆小石子放在手中,端視了一會後,她站起身,走到三叉路口。


    「讓天意決定吧,我會迷路,神明總不會吧。」忘了天神沒幫她忙的必要,女孩拉起衣袖,專心地擦拭著石子上的汙泥,直到石子亮著灰白,她才滿意地放下衣袖。


    虔誠地把石子握在手心間,交握雙手,緊閉著眼,她很嚴肅地學著奶娘祭祀時口中的喃喃自語:「我是李紫華,因為偷跑出來玩迷路了,所以沒法子迴家,希望上天指引我一條迴家的路。」


    言畢,她站在原地讓自己旋轉了五、六圈,在轉得頭昏目眩之際,便舉起手隨意地將石子朝一個方向丟拋的出去。


    「石頭在哪兒呢?」她顛搖著身子尋找石子。「在那!」她驚喜地喊了一聲,在右前方的一條小路上找到那顆石子,開心地迴頭朝仍和餅奮戰的小狗道別,又哼起方才那首未背熟的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嬌嫩的背影漸行漸遠。


    「這ㄚ頭倒有趣。」一名紅衣女子口中銜著枝小草,自路旁一株巨柏後站了出來。「她真以為那麽念念有詞一番,那顆石子就會有魔力指引她迴家的路啦?天真得近乎蠢笨。」


    「她不過才十三、四歲吧?怎能要求她太多。」另一個溫婉的聲音靠近了紅衣女子,一身的素白恰與鮮紅成為明顯對比。「不過,她肯定是走錯路了。」


    「沒錯。天神不在家,她那顆石子報錯路了。她那一身穿著是富貴人家才有的打扮,不朝王族富商居住的永嘉坊走去,反朝玉器工匠所居住的延壽坊走去,迴得了家才有問題哩!」吐掉口中的小草,紅衣女子揮手要白衣女子跟著她。「欹雲,我們跟著她走,看她挺有意思的。」


    「咦?」紅衣女子頓住了腳步,看著前方那一道鵝黃色身影走入草叢之間。「她又在和狗說話了嗎?」


    「會不會遇見壞人?」被喚作欹雲的女子,清水般淡雅的臉頰浮現了關心的神色。那女孩跪下身的模樣,似乎與人攀談著。


    「我先去看看。那女孩不知天高地厚,容易被騙啊。」背著自己的木箱,紅衣女子往前跑去,直到望見那女孩的後背,才停下了腳步。


    李紫華蹲在一名摀著偌大肚腹、口中不住痛苦呻吟的婦女身旁,焦急地問道:「妳家在哪裏啊?快說啊?不然我怎麽去找人來幫妳?我不會生孩子啊!」


    「妳說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話。」


    一陣訕笑聲引李紫華迴頭。


    李紫華看著背後一身紅裳如火的女子,張著神氣的美麗杏眼,一副驕傲的氣勢。她直覺問道:「妳是誰?」


    「妳管我是誰?反正妳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這個婦人是誰。」紅衣女子努努嘴,明豔臉孔卻有著男子率性而為的神氣。


    「說的也對。」向來粗枝大葉的李紫華聳聳肩,注意力又迴到眼前即將生產的婦人身上。她可人的俏臉皺成一團,手掌安撫地按握在婦人身上。「我要怎麽幫妳呢?」


    「我住在東坊的──啊!」婦人痛得大叫,手指緊緊地掐住李紫華的手心。


    「痛啊!」李紫華也跟著大叫,因為手被婦人捏出了一道紅腫印子。


    「哈,妳這人真好玩。」見李紫華急得滿頭大汗,紅衣女子大笑起來。「是妳生孩子,還是她啊?」


    「妳這人真壞,怎麽不過來幫忙!」李紫華鼓起頰,不高興地瞪著她。


    「我與她非親非故,幹嘛幫她?」紅衣女子不在意地把木箱甩到肩後,低頭又拔起了一根草,含在口中。


    「妳是大夫,妳不幫忙,誰幫啊!」李紫華忙著用衣袖擦去婦人額間大量泌出的汗珠,又忙舉起袖子替婦人搧風。


    「妳怎麽知道我是大夫?」紅衣女子好奇地揚起眉,朝她們靠近了一步。


    「妳背了個醫箱,我見過許多大夫都背的。」


    「不過,我是個女子。」紅衣女子唇帶一抹傲然的笑,等待著她的迴應。


    「女子又如何?妳難道不知道『玉麵神醫』也是個女的嗎?」李紫華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帶著大人的命令口氣說道:「妳走開好了,幫不上忙,就隻會瞎哄亂扯。」


    「我偏不走。」紅衣女子不怒反笑,迴頭對幾步遠的欹雲招招手。「我欣賞她,妳過來幫忙她吧。」


    說完,紅衣女子好整似暇地席地而坐,一徑地笑吟吟。她這輩子最厭惡別人因為她是女子就否定她的努力。男何尊之有?女又有何卑呢?


    欹雲一笑,輕輕地走到李紫華身旁,以手絹為她拭去了快流入眼中的汗珠。「別急啊,我們一定可以幫她的。」


    李紫華感激地朝她一笑,對那雙眼中的溫暖感到安心。「謝謝妳,呃……姊姊。」


    「我叫欹雲。」她打開了自己隨身的醫箱,拿出一段小木棍遞給李紫華。「待會讓她咬在口中,免得她傷了自己。」


    「我是紫華。」幫著幾近暈厥的婦人移到陰涼的樹蔭下之後,李紫華坐在一旁,被醫箱中的各式瓶罐看傻了眼。「原來欹雲姊姊是個大夫啊。」


    「可以說是吧。」欹雲柔柔地笑著,凝神為婦人把著脈,低聲問了幾個問題後,從醫箱中取出了個藥丸,抬起婦人的頸讓她和著水吞下。「師父,這婦人是初次生產。不過,體力上大致可以應付。」


    「先升個火吧。」被喚作師父的紅衣女子斜倚著樹,悠閑地說。


    「妳是她師父?!」李紫華不能置信的目光打量著這兩名年齡相仿的女子。她們大約和阿春一樣十七、八歲吧,身為大夫已經夠奇怪了,還自稱為師徒。她不解地又把玩起自己的發梢。


    「紫華。」欹雲細軟的聲音喚著:「妳幫我到前方的溪邊拿些水來,好嗎?愈多愈好。」


    李紫華瞧著這初識的欹雲姊姊,愈看愈是喜歡。淡雅的眉眼,乍看並沒有特別驚人的美麗,隻是娟秀;但在她眉宇間溫柔而聰慧的特質,卻讓人不由得想接近。在家中從沒人要她幫過什麽忙,總說她還是個孩子。可以替別人做點事的感覺真好,李紫華漾著嘴渦,笑得甜蜜。


    「我去拿水嘍。」拿起婦人置於身旁的澆水木桶,李紫華小跑步地走向溪邊舀水。


    如果她的姊姊像欹雲這樣就好了。


    李紫華咬著牙,吃力想抬起盛著半滿的木桶。「怎麽這麽重!一、二、三。」她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去提那隻木桶,但木桶還是不合作地隻挪動了一丁點。


    她撥開掉落在臉頰上的發,擦去額上泌出的汗,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而疼痛著,不服輸地又握緊了木桶的提把。


    「我幫妳吧。」欹雲走到她身邊,彎下身與她一起拿起木桶向前走著。


    「姊姊,妳真好。不像妳師父──」李紫華咽下即將出口的批評,抬起眼卻望見紅衣女子已升起了火,且不知打哪變出了一個鍋子。「哪來的鍋子?」


    「師父在旁邊的田間小屋裏找到的,恰好可以拿來燒熱水。」


    「妳們怎麽這麽厲害?」李紫華張大了眼,看著紅衣女子拿起一把發亮的薄刃在火上烤著。


    「妳也有妳的優點啊,妳那麽熱心、那麽可愛。」欹雲真誠地對她笑了笑。「如果不是妳,這個婦人可能在田間獨自一人產下孩子,而沒人發現。這就是妳的功勞了,不是嗎?」


    李紫華搖搖頭,不置可否。小小聲地開口問:「她怎麽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到田裏工作?」


    「太平之世,還是有貧苦人家的。」欹雲斂去了唇邊的笑意,看著李紫華那雙未染俗塵的圓眸泛上水光。「家裏頭的人也許都有其它的事,所以她才需要提個水桶到田間工作。」


    「她的丈夫不能幫她嗎?」與欹雲二人共同把水倒入鍋中,拎到火上燒煮著。李紫華仍有不解,家中粗重之事皆是由男丁操作,不是嗎?


    「也許就是她的丈夫要她出來下田的。」紅衣女子冷哼一聲。


    李紫華安靜下來,屈起膝看著眼前一紅一白的身影,忙碌地打理著一切。她沒吃過苦,也沒幹過什麽活,活到十四歲最大的痛苦不過是娘叫她繡花。爹和大她十來歲的大哥、二哥都寵她,她是幸福的。


    李紫華紅著眼眶,突然有些後悔她對阿春的舉動。阿春一定很焦急吧,到別人家做仆傭已經夠苦命了,還碰上她這麽一個作弄人的大壞蛋。


    「笨蛋──」欹雲喚醒發呆的她。「水燒開時,幫我舀在這個盆子裏,好嗎?」


    「好。」她擠出一個笑,專心地看著火,想證明自己其實不是那麽沒有用處。瞪著火炬,李紫華突然麵帶羞澀地站起身,悄悄地跑到欹雲身後,拉了下她的袖子,踮起腳尖小小聲地說:「是不是看到水冒出熱煙,就是水燒開了?我不知道怎麽樣是燒開的水?」


    「我的天!」紅衣女子迴頭翻了個白眼,手卻不曾停止按摩婦人腹部的動作。「妳還真是個千金之軀啊,連燒開水都不會,妳過來。」


    李紫華扁著嘴,靠在欹雲身旁,不願意過去。


    「過去吧,師父隻是嘴巴利了些,人是很好的。」欹雲鼓勵著。


    「沒錯。我嘴巴是利了些,不過總比腦袋裏裝了豆腐渣的人來得好些。」紅衣女子語帶諷刺。


    「我隻是沒機會學而已,腦子裏不是豆腐渣!」李紫華大聲反駁著,黑白分明的大眼轉動著淚水。欹雲姐姐的師父怎麽這樣壞嘴巴!


    「好,如果妳不是豆腐渣,那就過來,我教妳如何幫這位大嬸按摩肚子。」


    李紫華一愣,隨即滿眼發亮地看了看欹雲唇邊春風般溫和的笑意。掩不住臉上的興奮,李紫華一個起身就立刻朝著紅衣女子跑去,臉上憂愁一掃而空。


    ※ ※※※※※


    「妳下迴再到處亂跑看看!今個要不是恰巧被顧春明找到,妳可能被惡人捉去、可能被人殺了直接丟棄在荒郊野外之中,或者直接被賣入妓館之中生不如死!妳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李伯瞵冒火的眼瞪著被他打幾下屁股,卻咬著牙努力不讓淚水滑出眼眶的麽妹──李紫華。


    全家人都疼愛她,舍不得說上她一句、兩句的。結果──她卻在市集上演失蹤記,被帶迴家還一臉不知悔改的模樣,她隻急著向娘說她的冒險事跡。李伯瞵愈想愈惱火,用他命令軍隊的口氣兇惡地吼著:


    「告訴妳多少次了!顧春明、顧夏明專門負責保護妳的安全,妳出門一定要帶其中一個在身邊。妳當我是隨便說說的嗎?趁他們在練武時,妳就帶個婢女偷溜出門,妳還真是聰明啊!妳給我聽好──下迴再有這種事發生,妳就不要迴家了!」


    李紫華倔強地咬住唇,吸了口氣,哽咽地說:「爹不會讓你那樣對我。」粉紅的腮幫子仍舊氣鼓鼓的。


    「妳試試看啊!長兄如父,不知道嗎?爹就是太順著妳了,妳才會愈來愈不知好歹。」二十五歲卻已列為本朝明將的李伯瞵,容不得她的反駁。高大的身材威脅地走近她,卻見她又紅了眼眶、鼻頭。


    「大哥──」她終於抽抽噎噎地叫出聲來,連李伯瞵胸前都不及的嬌小身子奮力地向前一撲,抱住了他的手臂。「你別這麽兇嘛,我不是故意讓大家擔心的,我以為我會找到路啊,要不然──天黑也會有人把我送迴家的。」


    「天黑,誰送妳迴家!妳真以為有神仙啊!」仍然生氣地吼著,手卻已安撫地拍著她的背。


    想起剛才紫華衣服上沾染的血漬,他就一身冷汗。


    「你說長安城有巡街使巡邏,夜晚擊鼓後還在街上亂跑的人會被捉去。我想如果我被捉去的話,我隻要說出我們家,他們就會把我送迴家的。」這種想法錯了嗎?


    「真是聰明啊,如果那些衙役根本不理會妳所說的話,把妳直接丟入牢房中,妳該怎麽辦?夜間仍在街上亂晃者,衙役可以先用棍棒捶打以示警,妳知道嗎?妳怕疼,挨了兩下棍,可能連家在哪都不記得了!還想別人送妳迴來!」看著妹妹可憐兮兮的小臉,李伯瞵皺起眉心。


    「我沒想到──」說話聲很小聲。


    「就算我們出麵了,妳這種行為難道不會讓爹娘淪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嗎?妳就這麽想讓別人說我們李家疏於管教,所以出了妳這麽一個為所欲為的小妖女嗎?」李伯瞵臉色青黑地瞪著那張愈來愈低垂的小巧臉龐。


    「我沒想那麽多。」她的音量愈來愈微弱。


    「妳這個月不許出家門半步。」李伯瞵下了結論。


    一般十四、十五歲的姑娘大都已經出嫁,她也該學著懂事了。


    「不要。」她直覺地反駁。


    李伯瞵瞠目以對,直到李紫華扁著嘴,滿臉不甘心地低下頭看著地板。兩個哥哥為什麽總是這麽兇?尤其是大哥,一板起臉來絕對可以把孩子嚇哭。


    如果有個不會兇她的姊姊在身旁──那該好了。


    「大少爺、紫華小姐。」萬管事站在門口喊著,高揚的語調帶著興奮。「老爺和夫人請兩位盡快到大廳。」


    李紫華率先衝到門口,朝著萬管事猛笑。「發生什麽事了?」她得趕快逃離大哥的勢力範圍,好向爹娘求情。


    「三小姐,現在在大廳啊。」


    「青芸姊姊,迴來了?!」立刻忘了方才要和大哥賭氣的想法,她又蹦又跳地跑到大哥身旁,扯住他的手臂。「姊姊迴來了!」


    「算算行程,是該到達了。」李伯瞵向來冷靜的臉也浮起了笑意。十年前失散的大妹,在百經艱難之後,上個月總算在肅州一帶找著了。沒有要求大排長龍的迎接,失散已久的青芸隻要獨自一人踏上歸程。


    十年的等待都熬過了,又何需在乎這等的數月呢?


    「大哥,快走啊。」紫華扯著他的手臂往前跑。


    「慌什麽呢?以後就長住家中了,還怕見不著嗎?」


    「沒錯啊,可是我四歲時候姊姊就不見了,已經十年了,我想看看她長得什麽模樣啊?和我像不像?和娘像不像?」李紫華一邊喘著氣,一邊拉起裙擺,不甚雅觀地三步跨成二步向前走。


    李伯瞵搖搖頭,不讚同地止住她毫無女孩樣的動作。「麵貌會因所處環境而改變,別期望太多,也許她不是妳想象中溫柔美麗的好姊姊。」


    「姊姊過得很苦嗎?」想起今日挺著大肚子在田間工作的婦人。


    「上個月來通報的探子說,青芸生活的那個鄉村以務農為生。大半年前的一場熱病奪走了許多人命,朝廷救援是到了,不過整個鄉村還是處在一片待援的環境之中。這樣的日子,妳覺得苦不苦?」看著李紫華用力地捏緊了衣裙,他歎了口氣。「家毀國亡,常隻是在一瞬之間,何況這種無法預測的天災呢?就端看個人心態如何調適罷了。」


    「沒關係。」李紫華安慰地說道,已然開始以保護者自居。「姊姊迴家了,我會照顧她的。」


    走向通往正廳的曲型長廊,李伯瞵就著長廊邊燃起的明亮燭光打量著李紫華。「才出門一趟,口氣也大了。」


    「大哥,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她習慣性地把玩自耳邊垂落的發辮,望向長廊外的一處花圃;它總是四季如春地綻放,因為有仆人維護。


    「知福就該惜福,人生是短暫的。沒有人能把握下一刻會有什麽事發生?」在戰場上,人命就像陣煙。


    「難怪你要我背那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李紫華朝他皺皺鼻子,腳步卻愈來愈緩了。


    李伯瞵隨之止住了腳步,看著這ㄚ頭又絞起了裙帶,一臉的悲情。


    她望著幾步外燭火已燃得滿室光亮如晝的正廳,突然說道:


    「其實我會害怕哩,十年沒有見過姊姊了,我不知道她現在會是什麽樣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習慣在大哥、二哥之外,又多了一個兄弟姊妹出來?可是,我又真的很想見見她。我記得她小時候很愛逗我笑,可是,我又怕……又怕……」


    「又怕什麽?」李伯瞵無奈地笑,從來就弄不懂女人的心思。所幸至今為止,尚無人讓他費心去弄清楚過。


    「怕你們會少愛我一些、少疼我一點。」李紫華蚊蚋般的低鳴出聲,光潔的膀子又纏上了大哥的手臂。「不許笑我,不許!每次跟你還有二哥說正經話,你們都笑我。」


    「那是因為我們都在乎妳,而且會一直在乎妳。」他輕敲了下她的額。


    「真的嗎?真的嗎?」她眉開眼笑地像三月盛開的牡丹。


    「真的。所以一旦妳行為不軌,我和仲麾就更要負起管教督導之責。譬如說,今天妳裙子上沾到的那些血跡究竟是什麽人的血?」


    李紫華放開李伯瞵的手,雙手插腰瞪著大哥認真而嚴肅的眼。姊姊一定比哥哥好,心裏當下做出結論。


    「不──跟──你──說!」她轉身就跑入正廳。


    ※ ※※※※※


    「瞧,紫華這不就來了嗎?我常說府內隻要有人叫喊的地方,她就離不遠了。」李王爺轉頭對著身旁穿著緯錦絲衫的王妃白秋鳳說道。


    「爹、娘。」李紫華朝正位上的二人一笑,左右張望著。「姊姊呢?咦──欹雲姊姊!師父!妳們怎麽來了?」


    李紫華笑開了兩個酒窩,朝著坐於廳堂側平榻上的欹雲跑去,親熱地拉著她的手臂,視線在紅衣女子與欹雲之間打轉著。


    「妳們怎麽知道這是我家?」


    「誰知道這是妳家來了。」紅衣女子交握著雙臂,灑脫地盤著雙腿坐於平榻上,不似一般女子溫婉地跪坐。「還有,誰是妳師父。」


    「妳們見過?」李王爺威儀的雙眉揚起。


    「是啊,今天我到外頭,嗯……」在父親的一瞪眼之下,李紫華低頭吐了吐舌尖。「今天出去時,碰見欹雲姊姊和這個師──紅衣姊姊。她們倆好了不起哦!她們幫了一個婦人──」看見進門的大哥,她突然想起自己衝進來的目的何在。「對了,青芸姊姊呢?」


    李紫華的目光繞著廳內一圈,繞過雙親含笑的眼,繞過仆役們祝賀的笑,繞過大哥微揚起的嘴角──最後,繞到欹雲與她師父的身上。


    不會吧……她震驚地放開了握住欹雲的手。


    李紫華盯著紅衣女子烈火一樣的明亮美麗猛瞧。


    這個可以跟大哥、二哥比跋扈的女大夫,竟然是青芸姊姊?!她微張著嘴,發起愣來。自己確實十分雀躍有一個姊姊,可是眼前紅衣姊姊那兩道挑起而顯得不馴的眉梢以及星空般的閃亮眸子,怎麽都讓她無法聯想到小時候的青芸姊姊啊!


    「ㄚ頭,閉上妳的嘴,我不是妳姊姊。」紅衣女子突然仰首開心地笑起來──這ㄚ頭的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她拇指向旁一指,說道:「欹雲才是妳姊姊。」


    「欹雲姊姊?!可是,我姊姊叫青芸啊。」李紫華立刻說道,俏麗的小臉轉向一旁抿著淺淺笑容的欹雲。


    「怎麽?不相信我啊,還是妳寧願我是妳姊姊?」紅衣女子笑罵道。


    「不不不。」數聲短促的字語自有意誌地溜出口來。李紫華捧住自己脹紅的臉頰,懊悔地抬眼看向爹娘及旁邊的一群人,她指指自己惹禍的嘴:「是它自己說出口的,不關我的事。」


    「妳這孩子總是莽莽撞撞的。」白秋鳳寵愛地朝女兒搖搖頭。


    「紅衣姊姊,對不起。」李紫華慎重地朝紅衣女子行了個大禮。


    「不用了,我喜歡妳這性子;還有,我不叫紅衣。」


    「是。」李紫華再次抱住李欹雲的手臂,直繞著圈圈。「青芸姊姊,我真沒想到妳竟然會是我的姊姊,我好開心啊。我想妳好久好久了,妳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早上遇見妳時妳怎麽沒告訴我?」


    「我也不知道我的妹妹叫做紫華。」


    她的話讓一室默然。


    李紫華不解地問道:「不知道?!可是妳是青芸姊姊啊,怎麽會不知道──」她喊著喊著眼睛就酸澀了起來。


    「她不記得過去的事。若不是身上的一串珠煉始終掛在身上,你們永遠不會找到她。而她也永遠就是那個平凡的欹雲,不會是什麽王族之女。」紅衣女子站起身,朝向王爺、夫人及門邊那個輪廓深明似城外男子的高大身影。


    李紫華的眼淚雨點般的灑下。姊姊受了多少的苦啊,竟連兒時的記憶都完全抹滅。她緊緊地握住姊姊的手,心中暗誓著再也不讓她受一丁點的傷害。


    「我會保護妳的!」李紫華稚弱而哽咽的聲音帶著堅決。


    「別哭。」欹雲低下頭,眼中閃過一絲微微的不安。「我迴來了,不是嗎?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在肅州時大夥都喚我欹雲,這名字跟了我十年,我想一時半刻是改不了的。」


    「若真不習慣青芸這名字,那我們便以欹雲喚妳吧。名字隻是個形式人平安迴來就好。」王爺扶住妻子顫抖的肩,知道她與自己同樣心疼這個流離在外十年的女兒。打從青芸六歲那年於肅州別業外頭被人擄走之後,將她尋迴一直是他們夫妻倆最大的心願。


    「紫華,擦擦淚。妳這麽哭怎麽保護我呢?來,這是我師父──紀綾。妳該聽過她的名號,你早上提過她,不是嗎?」


    「天啊!天啊!我的天!」淚珠還掛在臉頰之上,驚嚇已取代了方才的悲傷情緒。她捉住欹雲的手,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紅衣女子──人稱「玉麵神醫」,行蹤不定,脾氣難以捉摸,卻有著驚豔容貌及深不可測的高明醫技。


    「華兒,閉上嘴巴,好嗎?」白秋鳳以手絹拭了拭眼角的淚,笑著俯身輕聲向王爺說:「如果麾兒也在就好了。」


    青芸也好,欹雲也罷,總之一個會被「玉麵神醫」收為徒弟,懸壺濟世的醫者不會是個欺騙者。王妃慈愛地望著眼前兩個交握雙手的女兒。


    王爺與立於門口一直靜默以觀的大兒子相視一眼後,一起望向那三名早已熱絡交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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