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吹落了最後幾隻不肯認命的夏蟬,之後,便是長久的靜默。


    在這靜的可怕的夜晚,突然傳來女子的哭聲,十分悲切。


    兩個小丫頭並排跪在一張床前,一遍遍的哭叫著小姐,而床上的人紋絲不動,連眼珠也不錯一下,似乎死不瞑目。


    就在這時,一個中年婦人打了簾子進來,橫著一張臉不滿的嘟囔道:“這莫小姐可真是,早不死晚不死,還有三天就是中秋了,真是晦氣。”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一個身穿灰孝衣的小丫頭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氣勢洶洶。


    小丫頭正是莫小姐身邊的大丫鬟初雪,別看她身材瘦小,卻是個練家子。


    董大家的對初雪有些忌憚,見她惱了,臉色緩和了一些,陪著笑臉對另一名跪著的少女道:“筱風,你快勸勸初雪吧,莫小姐已經死了,你們這麽守著她也沒用,還是趕緊把人埋了,別再折騰了。”


    筱風也討厭董大家的為人刻薄,不過她做不出初雪那般兇狀,便隻是陰了一張臉,道:“小姐是主,咱們是仆,小姐的身後事輪不到咱們做主,我已經寫信迴金陵,請府裏定奪。”


    筱風這話是在提醒董大家的不要忘了身份,董大家的無從反駁,隻得點著頭陰陽怪氣的道:


    “筱風姑娘說的是,隻不過這金陵山高路遠,等到府裏迴信,莫小姐隻怕都臭了,依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埋了,等老爺夫人迴了信兒再挖出來也成啊。”


    “荒謬,入了土再挖出來,豈非讓人魂魄不寧,如果老爺知道,也定不會同意。”


    等到董大家的走了,初雪忍不住拉著筱風的袖子問:“筱風姐姐,府裏真的會好好操辦小姐的喪事嗎?”


    莫紫箋在家並不受寵,筱風和初雪都很清楚。


    “你說的我都明白,隻是小姐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這等大事我自然要寫信迴稟,隻希望他看在父女一場的份上,能將小姐的身後事辦的體麵些。”


    提到莫紫箋的身後事,筱風剛收起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陪伴小姐多年,如今小姐就這麽走了,她這心裏實在是不忍,隻可惜,她什麽都不能為小姐做,唯一能做的,便是強撐著主持大局,不讓董大家的草草將人處理了。


    筱風看了一眼身旁天真單純的初雪,深深的歎了口氣,初雪空有一身功夫,卻年少不經事,如今,這裏能指望的隻有自己,她絕對不能倒下。


    ……*……*……


    莫紫箋是被渴醒的,她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想要起身,卻發現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她轉頭環顧四周,卻被房間內的擺設和丫鬟嚇了一跳。


    莫紫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仔細迴想自己最後清醒的時刻,心裏有了個大膽的猜想,想到自己如今不能動彈,她隻得軟綿綿的開口向兩個丫鬟求助:“麻煩給我點水喝。”


    一開口,莫紫箋的心又涼了一分,這沙啞綿軟的聲音根本不是自己的,好在房內足夠安靜,筱風和初雪才能第一時間聽到她的聲音。


    聽到熟悉的聲音,筱風和初雪連忙看向床上的莫紫箋,兩人瞬間脊柱一涼,一股寒意從脊柱傳到四肢,繼而傳遍身,初雪更直接跳了起來,躲到筱風身後,隻探出一個腦袋,驚恐的看著莫紫箋,嘴裏念念有詞:“完了,筱風姐姐,小姐詐屍了。”


    筱風聽到初雪這麽說,也有些害怕,不過還是強裝鎮定將初雪護在身後。


    “我要喝水。”莫紫箋一天沒有喝水,嗓子幹的冒煙,剛說了兩句便咳個不停。


    初雪驚奇的看著莫紫箋,嘴裏念念:“真是奇怪,僵屍也會咳嗽?”


    筱風到底還是倒了水喂莫紫箋喝下。喂水的時候,筱風發現莫紫箋有溫度有唿吸,是個真真切切的大活人。


    “小姐……你還活著。”筱風緊緊握住莫紫箋的手,泣不成聲:“真是太好了。”


    聽到筱風的稱唿,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莫紫箋基本可以確定自己的猜想,於是她安撫筱風道:“我沒事,隻是頭有些暈。”


    筱風激動的流下兩行清淚,對傻傻站在一旁的初雪招唿道:“還傻站著幹嘛,還不快過來伺候小姐。”


    簡單梳洗過後,初雪看著熟悉的麵容,小心翼翼的問莫紫箋:“小姐,你真的是小姐嗎?”


    莫紫箋沉默了半晌,輕輕點了點頭。是的,從此刻開始,她就是她們口中的小姐了。


    初雪高興的想要熊抱莫紫箋,卻被筱風給攔住:“小姐剛醒來,身子還虛弱,可受不起你這一撲。”


    初雪隻得收了手,默默站在莫紫箋床前。


    筱風淚眼婆娑的看著莫紫箋,說道:“小姐,您可嚇死初雪了,初雪還以為以後再也見不到小姐了。”


    莫紫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了笑,沒有說話,筱風又道:“說來奇怪,小姐您怎會死而複生的?”當時她明明親眼看見莫紫箋斷氣,而且身體也一點點的涼下去,確定是死了無疑。


    莫紫箋自然不能說實話,便謊稱自己當時隻是閉過氣去了,並沒有真的死亡。筱風的內心也希望莫紫箋活著,便高興的接受了莫紫箋的說法。莫紫箋又借口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稱自己許多事不記得了,筱風也不疑有他,將莫紫箋所問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就在一個月前,莫紫箋撞到四皇子與吳家小姐舉止親密,莫紫箋氣不過,上前理論,卻被四皇子以莫紫箋善妒為由要退親,莫紫箋氣憤不已,與吳秀秀發生爭執。結果吳秀秀落水,莫紫箋則被四皇子推倒摔傷後腦,當場昏迷。


    莫紫箋醒後,她的祖母、父親嫌莫紫箋丟了鄭家的人,便以養傷為由,將莫紫箋送到最遠的一處莊子上。


    “這麽說來,我變成今天這樣是因為那個四皇子和吳秀秀?”


    筱風還未等迴答,初雪便搶先一步,憤憤不平道:“可不是,小姐剛被抬迴府的時候頭發都被染紅了,嚇死奴婢了。若不是筱風姐姐攔著我,我非要去打他們一頓不可。”


    筱風無奈的瞪了初雪一眼:“你呀,那可是皇子殿下,你若真動手打人,豈不是給小姐招禍。”


    莫紫箋對於她們口中的四皇子並不感冒,她現在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跟鄭家是什麽關係?”莫紫箋實在不能夠理解為什麽她姓莫,那些人卻嫌她丟了鄭家的人,莫非她不是親生的?


    筱風有些驚訝的看著莫紫箋,不明白她怎麽會連自己的家世都忘了,好在莫紫箋早就有言在先,筱風倒也沒有懷疑,一一解釋給莫紫箋聽。


    原來,鄭家的老爺鄭誌是莫紫箋的爹,因為當年鄭誌是入贅莫家為婿,所生子女與妻子同姓,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莫紫箋。這件事在金陵城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據筱風所言,莫紫箋的外祖曾是赫赫有名的常勝將軍,想當年他馳騁沙場三十載,從無敗績。


    然而,英雄遲暮,就如太陽東升西落一般非人力所能扭轉。終於,在最後一場戰役,兩軍主帥陣前拚殺,莫老將軍被對方刺傷琵琶骨。


    琵琶骨對練武之人何其重要,莫老將軍被人刺傷琵琶骨,便意味著從此以後再也不能上陣殺敵。雖然先帝不曾責怪,還頻頻送禮物慰問,但莫老將軍還是終日悶悶不樂。


    而與此同時,朝中漸漸有風言風語傳出,有人說莫老將軍寶刀已老,不複當年壯誌,還有人說莫老將軍浪得虛名,武藝不精,更有甚者,說莫老將軍通敵賣國,才會故意輸於陣前。


    莫老將軍一生報效國家,臨老卻馬失前蹄,被人嘲諷,難免鬱結於心,不到一年便離開人世。


    莫老將軍死在了天子禦賜的匾額前,臨死前,他在常勝將軍這四個字的旁邊,題了兩句小詩:


    沙場若敗何猶還,不若馬革裹屍去。


    從這兩句詩可以看出,莫老將軍對戰敗一事始終耿耿於懷,他覺得與其苟且偷生,不如戰死沙場,那才是軍人最後的歸宿。


    莫老將軍死後,先帝親自祭拜,數度痛哭,莫老將軍沒有兒子,先帝甚至讓自己的兒子為莫老將軍扶靈,以防他沒有兒子送終。不僅如此,先帝臨終時還囑托當今聖上,要他善待莫家後人。


    莫老將軍死後,莫家隻剩他的兩個女兒。


    許是老天憐憫莫家,莫家雖然沒有兒子,但兩個女兒卻十分出色。大女兒莫紅綾文采出眾,聰慧過人,小女兒莫紅纓武藝超群,能謀擅斷。


    當今聖上秉承先帝善待莫家後人的旨意,在莫紅綾及笄當日,封其為文嫻郡主,並允許莫紅綾自立女戶,招婿入贅,繼承莫家香火。


    而莫紅纓,則因為過人的天賦,成為了大蕭開國以來第一位女將軍,繼承了其父莫老將軍的遺誌。


    孝元帝看重莫家姐妹,在莫紫箋剛一出生的時候,便將她指婚給四皇子,至今已快有十四年了。


    再過十日,便是莫紫箋十四歲的生辰。


    “這些都是奴婢從郡主身邊的蔣嬤嬤處聽來的,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如今怎麽樣了。”


    提起金陵,筱風是既痛又念,因為金陵有莫紫箋的家,有她們熟悉的親朋,可也是金陵,讓莫紫箋受盡屈辱,更差點葬送她的性命。


    筱風卻不知道,真正的莫紫箋已經被殺死了,如今活下來的,不過是異世的一縷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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