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辭將手搭在微開的車門上,錯愕被掩飾的極好。


    他不欲與人計較:“看來裴律師說謊的本事還是唬得住人的。”


    他像是話裏有話。


    裴尚言聽出來了,他在說自己剛才的那句“不好再迴去”。


    上了車,裴尚言才迴答顧念辭剛才的問題:“看是針對什麽對象,對於有些事,比起簡單粗暴,我更喜歡慢慢來。”


    顧念辭麵露疑惑,直到裴尚言扭頭又投來了一眼,他才反應過來裴尚言這番話緣何而起。


    他在迴答自己剛剛調侃那句“裴律師做什麽事都喜歡這麽簡單粗暴嗎?”


    他不想深究裴尚言所謂的“有些事”是什麽,幹脆笑笑算作迴應。


    麵前的瓷狗曆經歲月的磋磨依舊光潔皎白。


    舊時的記憶湧現,顧念辭突然開口:“這瓷狗還是療養院的那隻?”


    裴尚言一直目視前方,他分出一絲目光給那團白色的硬塊。


    “嗯。”


    話畢,顧念辭不知再迴什麽好,幹脆終止談話,他身子向旁邊側了側,看向窗外。


    街道兩旁的門麵繁華一片,外麵的熱鬧將車裏的安謐氛圍盡顯。


    沒過幾分鍾,車子車速放慢。


    一個低調卻又隱隱透出奢華的牌子映入眼簾,兩個鎏金大字——鳳園。


    “到了。”


    兩人一同步入餐廳。


    一旁的矮小男人笑著迎上來:“尚言,好一段時間沒來了。”


    裴尚言道:“這段時間忙,律所裏吃外賣呢。”


    小個子男人一陣笑。


    “今天帶我朋友來嚐嚐。”


    “鳳園的大堂經理,蔣勳蔣哥。”


    顧念辭禮貌頷首,這會兒館子裏人已經很多了,大廳已沒有空桌。


    蔣勳引著兩人來到一個包廂,拉開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老地方,棲梧廳。”


    顧念辭覷著桌上擺著的釀三寶,肉餡釀進素菜裏,油亮光鮮。


    他想著裴尚言跟那大堂經理熟絡的樣子,問道:“你很喜歡粵菜?”


    裴尚言為顧念辭盛了一碗廣府湯,放到他麵前。


    “不算。”他搖搖頭,“我祖母是廣東人,這家館子的老板是她的舊識,小時候帶我常來,菜品味道不錯。”


    湯汁放在瓷碗裏,一股清香竄進鼻子,顧念辭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


    “怎麽樣?”


    裴尚言坐在顧念辭對麵,身姿挺拔,眼神隨著顧念辭放下勺子的動作轉迴他臉上。


    “蔬香鮮美,但是這味道……貌似有幾分熟悉”,他如實講道。


    裴尚言低頭喝著,神色隱晦不明。


    瓷勺被放迴碗裏,“叮”的一聲,清脆悅耳。


    他冷不丁開口,狀似迴憶又狀似提醒:“有次在療養院,孫管家也是打包了鳳園的廣府湯。”


    對麵喝湯的手一頓,顧念辭慢慢抬起頭,卻隻是盯著裴尚言身後的屏風。


    淡色的絹素屏風立在亮光之下,他突然想,站在屏風後看他們這裏是什麽樣子?


    隱隱約約,隻一個黑色的輪廓?還是像他看那些久遠記憶一樣,墨色山水處無一可窺,素色仙鶴處清晰可見?


    他為什麽會對這碗湯感到熟悉?療養院那天中午,黑白雙色小狗,擺了半個食盒的芙蓉糕,汁味鮮美的廣府湯……


    那段記憶的色彩是明亮的,是素色的,於是便成了永恆,永遠的刻在了顧念辭腦子裏,連帶著那些極小的細節。


    漆黑沉靜的眸子看著顧念辭,眉眼深邃的神明如今真的成了雕像,在光影之下愣怔盯著他身後的仙鶴。


    裴尚言突然想碰一下神明的頭發,像小時那樣。


    他想,雕像的頭發該是硌手的,不是小時的柔軟觸感,不是像天上的雲一樣軟蓬蓬的樣子。


    顧念辭被盡在咫尺的手驚醒了。


    裴尚言感受著手中的軟發,一樣的,不是雕像,不是幻像,是真真實實的柔軟觸感,是小時候的白團子。


    顧念辭自迴諮詢室就將頭發挽了起來,簡寧送他的竹簪如今鬆垮的塌在腦後,一綹長發掉落頸前,淩亂中不失溫雅。


    骨節分明的手指橫亙於身前,它的主人低啞開口:“顧念辭。”


    很快很短的一句,氣息來不及縈繞就散了。


    顧念辭克製著站起身的渴望,克製著拍掉那隻手的衝動,應激反應說明這些動作能對你產生影響,顧念辭絕對不承認,也不需要承認。


    他冷淡開口:“裴律師,請你自重。”


    裴尚言平靜收迴手,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


    他拿起公筷給顧念辭夾了一個釀茄子,眉眼不動地低聲陳述:“釀三寶味道很好,嚐嚐。”


    成年人擅長追責,也擅長翻篇。


    顧念辭客氣的道謝,兩人對那段往事秘而不宣,默契的達成某種平衡。


    “中國人講求中庸,這道客家釀三寶也含著中庸之意。”裴尚言說道。


    這是祖母告訴他的,苦瓜,茄子,辣椒三種蔬菜性狀有別,營養互補,寒熱調和之下,補益之效不偏不倚。


    顧念辭聞言挑眉:“沒想到裴律師對這些也有研究。”


    裴尚言應道:“假人之言罷了。”


    顧念辭咽下那口釀茄子,讚同的點頭:“先人的妙創配得上溢美之詞。”


    他拿起公筷,禮尚往來的為裴尚言夾了一塊釀苦瓜,“聽說苦瓜是脂肪殺手,裴律師是不是在健身?可以多吃點。”


    裴尚言突然想起yl餐廳那次,林沐陽看著滿盤的苦瓜說“我朋友特意給我盛的”。


    如果苦瓜是他作為心意的一種表現,他當然樂意吃下去。


    顧念辭音色不重不淡,吃了釀三寶,說出的話仿佛也隱約帶著中和規勸之意。


    他意有所指:“其他事也可以此作解,裴先生不要總被困在過去,設想著的一切或許根本不能成型,凡事總要走出來才好。”


    他伸手夾了一塊苦瓜。


    又道:“如此便好,此刻便好,過猶不及。”


    裴尚言不知該作何反應,自己的無意之言被他用作了擋箭牌,刀芒暗影都沒用。


    但他不是聽勸的人,固執且不擅見好就收:“顧醫生說錯了,現在的生活於我而言才是極端。”


    聲音淡淡如梵音,似有迴溯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尋一箋良藥當作中和,怎麽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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