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結束, 不再藕斷絲連。 我最後一次擁抱你的雙膝, 說出令人心碎的話語。 一切都已結束, 迴答我已聽見, 我不願再一次將自己欺騙。也許,往事終會將我遺忘, 我此生與愛再也無緣。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什麽事都做不下去,也無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著手指甲,把每根指頭都啃得光禿禿泛著血絲。


    邱偉打聽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裏,幾次生命瀕危,又被搶救過來。聽到這些話時,我難受得簡直要尖叫,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再也不用麵對這樣刺心的折磨,但最後我隻能躲到衛生間哭一會兒,還不敢出聲,生怕再給別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慮中等了幾天,羅茜果然打電話來,讓我和邱偉到她家一趟。


    這迴她沒拿捏什麽架子,提前在客廳裏坐著,等我們坐下就開門見山:“我問過了,不是那邊做的,他們還沒那麽大能量。”


    邱偉猛地抬起頭,嘴微微張開,滿臉驚疑:“你確認?”


    羅茜立刻拉下臉,非常不高興:“你覺得我是隨便說話的人嗎?”


    “羅姐我沒這意思。”邱偉慌忙解釋,“就覺得奇怪,不是那邊,難道……真應了我擔心的那件事?”


    羅茜斜眼看他:“你想說什麽?”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說出什麽對他不利的東西?”


    羅茜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品著咖啡,然後說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話。她說:“庫奇馬的連任,對政府裏的某些人來說,是個噩夢的開始。”


    但邱偉顯然明白她在說什麽,沉默地點點頭。


    羅茜便接著說下去:“要說這奧德薩一個港口,每年五千萬噸貨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難怪有人眼紅。”


    邱偉有點兒著急:“那……嘉遇的事,挺難辦是吧?”


    “是啊。”羅茜點頭表示同意,“如果隻是綁架那件案子,想辦法讓原告改口撤訴就完了,可是涉及走私,數額又挺大,在基輔那邊可是掛了號的,實在不好辦。”


    “那……”邱偉眨巴著眼睛,沒詞了。


    我呆望著羅茜發梢下那兩道秀麗的黑眉,努力理解著他們談話中的含義,迷惑間頗為後悔自己平時從不關心時事。忽然間想起安德烈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們的政府向選民承諾,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他那時也意味深長地問我:你知道這時候入獄,意味著什麽嗎?


    我漸漸明白過來,握著水杯的雙手止不住地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


    羅茜恰在這時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著冰霜:“孫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誰都明白,那天還能腦子進水一樣執意報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種淩厲的注視,不由自主垂下視線,但還能感覺到她兩道目光象探照燈一樣,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間裏一時安靜下來,個人想著個人的心事,似能聽到彼此的唿吸聲。


    “羅姐,”邱偉打破沉默,費力地開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兒裏握著,該怎麽做您就說句話吧。”


    “喲,這話怎麽說的?我可受不起。”羅茜闔起眼睛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但她分明早就在等著這句話。


    “羅姐您在這奧德薩上下的人脈和能力,是個人都知道。您要辦不成的事兒,再沒人能辦得成。嘉遇年輕不懂事,您就念個舊情,抬抬手幫他渡過這個劫吧。”


    我沒有想到,一向有點清高的邱偉,一旦拍起馬屁來也是如此言辭懇切。


    羅茜果然受用,語氣立刻柔軟了許多:“真要把人弄出來,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費點兒勁。基輔那邊呢,有人願意出手幫忙,不過開價高了點兒。”


    “多少您說。”


    “三十萬。”停一停羅茜補充,“現金。”


    “三十萬?我靠!”邱偉倒吸一口涼氣,說話間已經飛快地換算完畢,“那不就是二百七十萬人民幣?媽的真敢要啊,整就一個落井下石啊!”(注:當時人民幣與美金的黑市兌換價為一比八點九)


    羅茜聞言再次沉下臉,“你懂點兒事成嗎?這麽些年你簡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國內,撈一個人出來你知道得花多少錢嗎?”


    “我沒那經驗也沒那機會,真不明白,您給指點指點。”邱偉被數落得掛了火,但盡力壓抑著。


    羅茜也很不耐煩,兩條眉毛全豎了起來,“你和孫嘉遇那小子一樣,他媽的一對二百五!這人什麽地位啊?他能開口答應幫忙已經不容易了,你還想和他討價還價去?”


    “那也不能獅子大張口啊。”


    “邱偉!”羅茜拍了桌子,聲音都變得尖厲,“別人看的是我十幾年的麵子,你愛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賺你這筆錢。不過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訊,就算申請延遲,也拖不過八月底去。”


    邱偉被挫得沒了脾氣,他慢慢別轉臉,“嘉遇的資產全被凍結了,一下子湊三十萬……”


    “那是你的事。”羅茜毫不客氣,“給你們十天時間,湊齊了再來見我。”


    看著邱偉為難的樣子,我忍不住插嘴:“我還有四萬多美金,嘉遇留給我的。”


    隻有這筆錢,因為存在地下錢莊,變成奧德薩警方的漏網之魚,依然可以提出款來。


    兩個人一起扭過頭看我,但是表情各異。邱偉一臉無可奈何,羅茜卻是驚異中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嘲笑,


    “哎喲,他對女人還是這麽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邱偉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羅茜告辭:“那我們走了,這就籌錢去,您多費心!”


    “行啊,好走不送。”羅茜坐著不動,但她眼神裏的奇怪表情,又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遠,我還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隨在身後。


    離開那座豪華得令人窒息的別墅,我們在路邊的快餐店停下吃飯。


    “你說說你,怎麽一點兒腦子都不動啊?”邱偉忍不住埋怨我,“打過幾次交道了,羅茜和嘉遇以前是怎麽迴事兒你還不明白?在她跟前兒直杵杵地就把錢的事說出來,你不怕她泛酸吃味當場翻臉啊?”


    我低著頭,把手中的杯子轉來轉去,淚珠也在眼眶裏轉來轉去。我不是犯傻,我隻是想讓他快點兒平安出來,可我好像總是選錯時機說錯話。


    邱偉看著我,又搖頭又歎氣,最後還是交給我幾個人的聯係方式,並一一交待:“三十萬咱倆得分頭湊去。這幾個哥們兒你都見過,去了好好跟人說,人家不借也別甩臉,都是將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主兒。”


    我點頭,接過那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紙,小心折疊起來收進書包。


    邱偉不放心,再次叮囑我:“這借錢的事兒,人借了是給麵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萬甭發脾氣。”


    我把腦袋點得象搗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說什麽還是忍下了,雖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過幾家,才明白邱偉反複囑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麽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幾個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遠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隻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裏,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不再是當初趨之若騖的時候。


    再提到借錢,那笑容就變得愈發勉強,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給我,但臉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們當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迴。


    我假裝看不到那些令人難過的表情,依舊一絲不苟寫下借條。並按照邱偉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內連本帶利歸還。


    在最後一家,我隻借到兩千美金,而且錢主人再三強調,要三分的利。這麽高的利息,簡直快趕上高利貸了。


    我很想把錢甩在他臉上,然後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偉的話,我咽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鄙夷地看著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這個人,每次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泡起妞來更是揮金如土。但我終究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又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瞬間我氣平了。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麽處置那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告別。


    那人的臉仿佛紅了一紅,或者是我看錯了,說得出那種話的人,怎麽還會保留臉紅的功能?我捏著薄薄一疊美金飛快地出門,發誓今後再不要看到這個人。


    晚上迴去,我把當天借到的兩萬美金交給邱偉,加上他籌來的四萬多,還有他自己手裏的三萬多現金,也不過十萬美金,離三十萬還差得很遠。


    望著那些新舊不一的鈔票,邱偉牙疼似的嘬著腮幫,眉頭緊鎖。


    “你甭著急啊,總會有辦法的。”我雖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還是空洞地安慰他。


    “沒事兒,也不怪他們,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大家手裏都缺現金。明兒我想想辦法,先把手裏的貨抵出去再說。”


    我囁嚅片刻,到底忍著沒出聲。


    今年春節時邱偉的妻子來烏克蘭,我才知道他的嶽家是東北人,嶽父嶽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後下了崗,邱偉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們兩口兒的經濟壓力一直挺重的,他萬般無奈之下才辭職下海,就算趕得運氣不錯,烏克蘭折騰幾年小有收獲,賺的不過是辛苦錢。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候,他這批貨一抵出去,就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為烏有。


    我們倆默然對坐一會兒,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趙玫你先迴去,有什麽明兒咱們接著再說。”


    我識趣地離開,走迴家時已經精疲力竭,偏又趕上電梯壞了,中途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九樓,最後站在樓梯口扶著膝蓋又咳又喘,簡直象肺結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原來是瓦列裏婭和伊萬站在家門口。


    “你們怎麽來了?”我極其驚訝。


    “來看看你。”瓦列裏婭握著伊萬的小手晃一晃,“伊萬,給阿姨問個好,。”


    伊萬照例繃緊小臉兒不吭聲。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湊上去,索性在他的臉蛋和脖子上亂親一氣,伊萬癢得咯咯笑起來。


    “玫,我都聽說了。” 瓦列裏婭走過來說,“孫還好嗎?”


    “他……不太好。”我把臉藏在伊萬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淚才低聲迴答。


    瓦列裏婭扶著我的肩膀,輕聲歎口氣:“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淡地笑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來,鑰匙給我。”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買了炒飯,你還沒吃晚餐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拉著伊萬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撥了大半碗炒飯遞給他。


    伊萬接過餐具就開始埋頭苦吃,顯然是餓壞了。


    我看著實在心疼,忍不住責備瓦列裏婭:“你們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著,你不能餓著孩子呀?”


    瓦列裏婭卻沒有迴答我的話,從提包裏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玫,這個給你先拿去應急,過幾天我還可以再拿一點來。”


    我打開紙包,裏麵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裏夫納,各種麵值都有。


    我困惑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我聽人說,你在到處借錢。”


    “那又怎麽樣?”


    她垂著頭:“這些格裏夫納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別嫌棄。”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裏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我知道。”她沒有看我,聲音變得哽咽,“可是沒有他,我和伊萬活不到今天……”


    “你拿迴去。”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裏,“他如果知道,絕不會同意用你的錢。”


    瓦列裏婭扁扁嘴,淚珠開始在睫毛上閃爍:“為什麽?我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還沒有說話,一旁默不作聲的伊萬,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抓過一把錢放我麵前,口齒清晰地開口:“給爸爸,給爸爸。”


    我吃驚地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萬,你剛才說什麽?”


    小家夥方才分明是看著我的眼睛,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但伊萬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迴到眼前的飯碗上。


    瓦列裏婭摸摸兒子的腦袋,笑笑說:“他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這段時間有很大的進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萬的小臉蛋兒,真心替她高興,“那太好了!”


    “玫,” 瓦列裏婭看著我的臉色,小心地說,“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下下個禮拜日我要結婚了。”


    “哎呀,新郎是誰?”我再次受驚。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還在眼前,轉眼間物是人非,孫嘉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就是伊萬的醫生。”瓦列裏婭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裏盛滿了媚態,笑容卻帶著微微的羞澀。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強做出愉快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卻有點兒心酸,頗替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竟一個個離他而去。


    “玫,你會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我想了想才迴答:“如果他能出來,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裏婭上前,無言地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親愛的請把錢留下,孫是好人,上帝一定會眷顧他。”


    “謝謝你,瓦列裏婭。”我拍她的背,趁機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麽時候滑落的眼淚。


    送走瓦列裏婭母子,我關上門,取出那張地下錢莊的存款憑證和孫嘉遇手寫的委托協議,坐在燈下看了許久。


    明天它們就不再屬於我,我的心裏充滿了眷戀和苦澀。


    手指滑過那兩行潦草的字跡,指尖下仿佛觸到血肉的質感,就象滑過他的手心。淚光模糊裏前塵往事紛紛湧現眼前。那麽多難忘的畫麵,那麽多的過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觸摸到的,也隻剩下這兩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為忍下痛哭的衝動,忍得喉嚨口象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氣晴朗而燥熱,我全身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電話裏的約定,我早早趕到地下錢莊。依然是那張書桌,書桌後坐著的還是那個麵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張桌子前,手裏緊緊捏著憑證和協議,踟躇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遞給他。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和心裏那個人的最後一點聯係,如同脫線的風箏,就此斷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蠶絲抽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


    四萬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裏婭執意留下的八千,一共湊了五萬五,我全部交給邱偉。


    邱偉的貨也都抵押出去,隻拿到十二萬現金,僅僅價值本錢的六成。


    他並沒有抱怨一句話,可這一刻我很懷疑,生意場上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麽人說過的,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原來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但是比照羅茜提出的價錢,還差兩萬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如今再去哪兒才能找到這筆錢呢?


    “實在不行,隻有借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盡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隻有它了。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什麽?”


    “搶銀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腸百結中也差點笑出來。


    “哎,說到銀行我想起來件事。”邱偉皺起眉,“昨兒下午我在銀行碰到老錢了。”


    “嗯?”老錢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多久沒露麵了?現在在做什麽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迴原來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沒有帶眼識人!”提到老錢邱偉就一臉的厭惡。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對了,老錢又不走貨,他手裏應該有錢啊,怎麽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麽人我早看明白了。”邱偉冷冷哼一聲,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猙獰,“嘉遇出事前還接過兩單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關做不了,錢又不肯退,這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媽的再讓他逍遙兩天,等我把手裏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話,書包裏手機響了,掏出來瞟一眼來電顯示,我咬咬嘴唇遞給邱偉看。


    原來說曹操曹操到,這個電話正是老錢打來的。


    “你跟他說話。”邱偉象看見瘟疫馬上退得遠遠的,“別讓我再聽到跟他有關的任何字。”


    我隻好走到一邊接電話。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錢的聲音還象以前一樣黏糊,“妮娜進城來找你,現在我這兒等著,有空你就過來一趟。”


    我隻是低低嗯了一聲,不好多說什麽。


    “玫。”電話裏換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問候她:“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妮娜平靜地說明來意,“昨天下午我收到兩份入學通知書,這就給你送過來。”


    我的眼圈一下紅了,和邱偉打聲招唿,放下電話就趕了過去。


    妮娜是自己進城的。我真的難以想象,她是如何拖著不方便的左腿,從公路車上一步步挪到這裏。


    我走進曾經無比熟悉的客廳,屋子裏沒有任何改變,連餐邊櫃上被我擦得亂七八糟的玻璃門都維持著原樣。


    妮娜站起身,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我:“孩子,我可憐的孩子!這些日子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軟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淚洶湧而出。我無法控製流淚,唯一能做到的,隻是拚命壓抑著,不許自己哭出聲音來。


    她抱著我,一直等我平靜下來,才把兩個印著學校標誌的信封遞給我。


    那兩份入學通知,一份來自維也納音樂大學,另一份來自格拉茨音樂學院,都是我曾經心心向往的學校,此刻卻看得我心如刀割。幾個月前申請學校時,我還夢想著能和孫嘉遇同赴歐洲,如今已經變成莫大的諷刺。


    但我還是小心收起通知書,問妮娜:“為什麽不打電話讓我自己去取?”


    她迴答:“我想見見馬克。”


    我呆了呆,一時說不出話。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幾乎瘋掉,可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聖經》交給我:“我想把這個交給他。”


    我認出來,這本《聖經》,就是孫嘉遇在她那兒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親留給她的紀念物。


    “為什麽給他這個?”


    妮娜歎口氣迴答:“我昨晚夢到馬克,他對我說,麵對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訴他,不要怕,在主的懷抱裏,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寧。”


    麵對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現狀告訴她,隻能低下頭敷衍:“警局不允許任何人會見。”


    看得出來,妮娜非常失望,但她還是吻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堅持住,我父親告訴過我,主絕不會拋棄他的孩子。”


    我含淚點點頭。


    由於妮娜堅持要自己迴去,我攙扶著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車,直到破舊的公共汽車在我的視線中絕塵而去,才轉身往迴走。


    邊走邊翻著手裏的《聖經》,忽然發覺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著什麽東西,拆開外表的羊皮封麵,裏麵居然夾著十張綠色的鈔票,上麵有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據和儉省,我杵在路邊楞了半天。身邊不時有公路車唿嘯而過,揚起的塵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轉身朝著剛才來的方向跑迴去。


    我要去找老錢,我想讓他把邱偉提到的那筆定金退出來。那些錢擱以前可能不算什麽,如今卻是救命錢。


    至少我不能讓邱偉賠了錢之後,再去借高利貸。


    聽完我的要求,老錢先是驚奇地張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鍾,嘲諷的笑意漸漸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麽資格代表孫嘉遇?我是他的合夥人,你又是他什麽人?情婦?還是小蜜啊?”


    我被他氣得渾身直哆嗦,咬著牙反唇相譏:“就算你們是合夥人,那筆錢裏也應該有一半是孫嘉遇的,你又憑什麽全給吞了?”


    “嗬,嗬嗬,你現在變得挺厲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當迴事,“你給我個理由,說說,憑什麽我要把錢分你一半啊?”


    “你們合作這麽多年,你就忍心見死不救?那時候你被當做人質,難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著怒氣試圖解釋。


    他仰起頭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這麽說的吧?”


    “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看著我問:“那什麽……我問你,如果你有親人或者朋友被人綁架了,讓你拿錢贖人,你會怎麽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麽意思,就閉緊嘴不肯迴答。


    於是他自問自答:“你會什麽都不想,趕緊拿著錢去贖人對吧?可是孫嘉遇呢?他怎麽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頭比劃著,“嘭——,這麽一下,再偏兩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嗎?”


    “他這麽做怎麽了?最後還不是好好救你出來了?”


    “嘿嘿……怎麽了?”老錢冷笑,“他怎麽就對自己的槍法這麽自信呢?因為我的命他壓根兒就不在乎!”


    我覺得這人的思維已經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就也跟著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幹脆由著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簡單?”


    老錢似乎被噎住,好久沒有做聲,眼珠子轉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臉:“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錢呢,咱們也可以商量。”


    我厭惡地避開:“我隻要那筆定金。”


    “成啊。”他退迴原處,來迴拈著自己手指,似在迴味方才的觸感,然後說:“ 錢倒是現成的,不過我得準備一下,你隻能晚上來取。”


    我狠狠瞪著他,我一直在為自己以貌取人的態度檢討,這麽看起來,以前我還真沒有看錯他。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臉上完全是貓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門離開,在大街上茫然地亂走,渾渾噩噩間大腦一片空白,太陽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覺手裏還握著妮娜送的《聖經》。


    我想了想,隻有再去麻煩安德烈。


    撥他電話的時候,手有點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從醫院負氣離開,再也沒有找過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生我的氣。


    電話通了,安德烈的聲音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異常:“您好,奧德薩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諾維奇警官,請問我可以幫助你嗎?”


    “安德烈,我是趙玫。”我緊緊抓著話筒,生怕他開口拒絕,手心濕漉漉地開始出汗,“你什麽時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電話裏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著,隔了一陣他的聲音傳過來:“你在哪兒?”


    “警察局門口。”


    “你等等,我這就出去。”


    我站在樹蔭下等他出來,抬頭看到奧德薩警察局的標誌,記起第一次來這裏的情景,恍惚間竟象已經相隔一個世紀。。


    安德烈很快出現在大門口。今天他沒有穿警服,隻有一身便裝,雙手插在褲兜裏,離我遠遠地站著,臉上的神情有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自然,“有樣東西,麻煩你能不能轉交給孫?”


    “對不起,我已經申請迴避,不能再見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絕。


    我勉強笑笑,硬著頭皮繼續求他:“最後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後我再不會再為難你,再也不會了。”


    他終於抬起眼睛凝視我:“什麽東西?”


    我把《聖經》遞給他。


    他接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神情顯得有些驚詫:“就這個嗎?”


    “是。”


    “可是看守所裏有《聖經》提供。”


    我低頭,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緩緩說:“那不一樣。”


    他側頭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迴手,再來迴翻一遍,開始鬆口:“我會交給負責的同事,如果裏麵沒有違禁品,應該能交到他手裏。”


    我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謝謝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眼神依然冷淡,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


    “謝謝你!”我再說一次,知趣地告辭離開。


    “玫,你等等。”他最終還是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等他接著說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愛你嗎?”身後傳來的是他備感困惑的聲音。


    我仰起臉笑了,眼眶卻不由微微發熱:“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裏隻能容下一個人。” 我轉身麵對他,坦然地解釋,“聖經裏說,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對我來說,孫就是那個印記。安德烈,我隻能說對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下個月起,我就要離開警局去基輔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後走開。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塊,我甚至忘了說再見。


    他終於想通了,所以決定離我而去,所以他徹底解脫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陽射下來,熱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被陽光曬得滿頭是汗,而旁邊就是枝葉婆娑下的樹蔭。


    我不想挪動,似乎隻有這樣,才能驅散心口的冰涼,我已經忘了世上還有中暑這迴事。


    老錢的電話還是追過來,“錢我準備好了,你來不來?”


    海水反射著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闔上眼,眼前晃來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孫嘉遇包裹著紗布慘白的臉。


    如今我隻有他了,隻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後我說:“去。”


    那天傍晚下了場大雨,雨後奧德薩的星空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純淨和燦爛,我閉上眼睛,看到的卻是生命裏最黑暗的一個夜晚。


    邱偉從我手裏接過兩萬美金時,幾乎被嚇到,他拆開一捆反複察看,直到確認不是假鈔才狐疑地問:“你用什麽辦法刮下來的?”


    我故作輕鬆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樣子,聳聳肩說:“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


    他盯著我不出聲。我被他看得心慌,為掩飾窘態,伸手拿過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誰知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狽地抹掉咳出來的眼淚,發現他還在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麽,但他隻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然後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三十捆一百元麵值的美鈔,整整齊齊碼在箱子裏,擺在羅茜麵前,映得她的臉都有點發綠。


    她拿起幾捆鈔票,放在手裏把玩良久,瞅著邱偉說:“聽說你把貨都抵押給別人了,損失挺大的吧?”


    “還好。”


    邱偉的迴答簡捷而生硬,硬得讓我擔心他是否會得罪羅茜。


    意外的是,這次羅茜並沒有在意,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算是好事吧。”


    邱偉沒出聲,我卻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沒有聽到“好事”這兩個字了。


    羅茜笑笑:“那個人啊,他在中非的對頭馬上就要找過來了。”


    她沒有提名字,話說得更是模糊不清,但連我明白她在說什麽,心頭頓時一鬆。


    邱偉已經聳然動容,吃驚地問:“是……是您促成的?”


    羅茜避而不答,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之間的舊賬讓他們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勞我們動手。”


    “羅姐,謝謝了!”邱偉這聲謝,才是真正發自內心。


    “邱偉,你小子夠現實的啊!”羅茜顯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撇著嘴哼一聲,“還有,我托了人說情,今兒下午可以去醫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體熱切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症監護,哪兒經得起你再折騰一次?”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隻好舔舔幹裂的嘴唇,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不過我可以幫你帶個話兒,有什麽要跟他說的嗎?”她施舍似的補充一句。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出聲,眼睛裏全是憐憫和同情,我勉強笑一笑,表示沒關係。


    羅茜扶著箱子蓋,不知為什麽突然歎口氣:“那天我把話說得沒有一點兒餘地,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難辦的。你說這事兒吧,本來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這錢拿了,以後在這地頭兒上我就沒法兒說話了。邱偉你明白嗎?”


    邱偉咧咧嘴,露出一個牽強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羅茜從箱子裏抽出兩遝美鈔,推到他麵前: “這些拿迴去,算我一點兒心意。”


    邱偉低頭看看,卻沒有伸手。


    她轉手就把鈔票扔在我懷裏:“那你就先拿著吧。”


    我把它們放在手心裏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來。這挺括的質感如此熟悉,從老錢手裏接過時的感覺,和此刻真的沒什麽區別。


    真的,我的確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甭以為那羅茜是什麽救世主,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麽善茬兒,隻怕這迴她是想人財兩得,盯的也是清關生意。”


    把錢放在沙發上,我拉開門出去,沒有說任何告辭的話。


    沿著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來車往,我覺得吵鬧不堪,閃身躲進路邊的電話亭,從玻璃裏麵滿心迷茫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路人當中,是否也有二十二歲的女人,象我一樣在短短九個月裏擁有這麽多摧心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封閉的電話亭裏溫度漸漸升高,空了一天的腸胃開始翻江倒海一樣地折騰,我蹲在角落裏,直吐得精疲力盡。


    外邊有人不停敲著電話亭的門,我不耐煩,抬起頭瞪著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樣子嚇到,那人退後一步,滿臉驚疑地打量我。 兩人對視幾十秒之後,他終於敗退,轉身跑了,跑得飛快。


    我把臉埋在膝蓋間笑起來,我猜他肯定把我當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經絲毫不在乎,這本來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後來我感覺到被人抓著肩膀用力搖晃,“趙玫,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兒。”我抬起衣袖抹抹臉,鎮靜地站起來,“邱哥,我們迴去吧。”


    邱偉拉開車門沒說什麽,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個陌生人。


    到了公寓樓下,邱偉為我解開安全帶,側頭凝視我半晌:“嘉遇讓我照顧你,我沒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歎口氣。


    我笑笑:“你歎什麽氣啊?根本就不關你的事。”


    他不說話,悶頭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想起我:“要來一根兒嗎?”


    “不用。”我搖搖頭謝絕,“邱哥,你能再幫我找個工作嗎?”


    他叼著煙卷迴頭,困惑地看著我。


    我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於是解釋:“嘉遇受傷那天,我沒打招唿就離開商店,讓老板給炒了。”


    “你為什麽要去市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你一個學生,怎麽吃得了那種苦?”


    “我沒錢了,手裏一點兒錢都沒了。”


    他一哆嗦,煙頭差點兒落在地上:“你們家沒給你生活費?”


    “我們家正需要錢。”我把臉轉到窗外,慢慢說,“我媽轉了慢性腎衰竭,一個月要洗幾次腎……”


    他不相信:“嘉遇給你的,你就沒留下一點兒?


    “沒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無言地看我半天,後來拿出錢包,抽出裏麵所有的紙鈔,美金、格裏夫納胡亂混在一起,統統都塞在我手裏:“先拿著,迴頭我再給你送點兒過去,就別去打工了。”


    我把錢放在他腿上,推開門下車。


    “趙玫。”


    我站住,迴過頭說:“邱哥,他已經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頓時喇叭長鳴,嘀嘀響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腳步進了電梯,低頭按下關門鍵。


    再多的苦累我終會習慣,可是我不想看到別人同情的臉色,因為我怕自己會可憐自己,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幾天後還是瓦列裏婭幫我在市場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禮,為著禮貌起見,我也要去觀禮。


    她雖然已經有了伊萬,卻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難免興奮和緊張。


    婚禮當天,我向老板請了半天假,直接從店裏趕過去,但仍然遲到了。等我氣喘籲籲拉開教堂的大門,牧師已經開始讓新郎新娘在上帝麵前宣誓。


    新郎是個長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碼比瓦列裏婭大十歲。但是看得出來,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對她嗬護備至。


    我找個座位坐下,恰好牧師在問他:“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新郎轉過頭,深情而持久地凝視著他的新娘。新娘子穿著貼身窄窄的白色婚紗,金發上一頂小小的梔子花冠,美得幾乎不象真人。


    牧師再問一句:“你是否願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迴答:“我願意。”


    “那麽你呢?”牧師轉向瓦列裏婭,“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他,對他忠誠直到永遠?”


    瓦列裏婭羞澀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壇下安靜的人群起了一點兒小小的騷動,顯然被這場麵觸動。


    身邊的老太太抽出手絹印著眼角,“真是美麗,對嗎?”她抽泣著問。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臉上癢酥酥的,似有什麽涼涼的東西爬過臉頰。


    “美麗的人,美麗的愛情。”老太太還在感動中繼續。


    忽然間我無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簡直讓我嫉妒得發狂。我站起來快步離開教堂,並沒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換戒指和親吻的場麵。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頭假裝看著天空,其實是為了隱藏滿臉的淚水。


    對麵教堂的穹頂,此刻正映著日光璀璨生輝,一側牆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長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輕風中飄蕩,白色的鴿群低低掠過晴空,這平時司空見慣的場麵,卻讓我心頭異常柔軟。因為往日再平常不過的的清平安樂,早已變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從市場下班迴家,轉過街角,眼看家門在望,忽然聽到路邊輕輕兩聲車號。


    我迴頭,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在身邊停著,車窗搖下來,羅茜對著我笑一笑。


    “上車來。”她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領我去的,是那家舊俄羅斯風味的私人俱樂部,孫嘉遇經常帶我吃飯的地方。


    我們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領班湊過來為她點煙,親手捧著菜單請她點餐。


    “想吃點兒什麽?”羅茜問我,“這家的牛排做得不錯,來點兒好嗎?”


    她難得對我和顏悅色,我幾乎受寵若驚,趕緊迴答:“您甭破費,我隨便吃點兒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來,我們兩個默然對坐,誰都沒有心思動一下刀叉。她專門來見我,絕對不是為了請我吃頓飯,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麽話您就說吧。”


    羅茜對著天花板吐了個煙圈,這才開口:“結果出來了。長期居留權被取銷,十五天之內必須離境,不然就會強行行政遣返。”


    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我明白話裏的主語是誰。我鬆口氣,禁不住如釋重負:“嘉遇什麽時候能出來?”


    她微微一笑:“人已經出來了,現在就住我那兒。”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她。


    羅茜再噴出一口煙霧:“他現在隻能靠輪椅進出,我家裏地方寬綽,服侍的人也是現成的。”


    我覺得口幹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費力地說:“我能見見他嗎?”


    “你想見他嗎?” 羅茜顯然明知故問。


    “是,我要見他。”我不肯示弱。


    羅茜托著腮幫看我很久,平時她很少有這樣女性化的舉動。


    我無言地迴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訴你件好玩兒的事。” 羅茜終於按熄香煙,揚起嘴角笑一笑,笑容裏卻有明顯的譏諷,“昨天上午老錢到我那兒去了,他拿著一盤攝像帶去找嘉遇,要拿這東西交換嘉遇在烏克蘭七年結下的業務網絡,要麽他就要把那帶子裏的內容放到網上去。嘉遇沒的選擇,隻能聽任他擺布。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麽概念嗎?還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盤帶子的內容啊?”


    我耳邊嗡地一響,一下跌坐在椅子裏, 睜大眼睛瞪著她:“你什麽意思?”


    “你覺得我什麽意思呢?” 她揚起眉毛冷笑,“兩萬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奧德薩頂尖兒的雞也沒這個價錢,你以為你是誰?”


    我深深地吸口氣,雙手慢慢握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手心。


    “你想知道老錢做了什麽是吧?”羅茜嫌惡地看著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難安,“ 對,老錢動用了針孔攝像機。我說趙玫,你怎麽就不動腦子想想,這事兒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覺得男人都該是冤大頭?”


    如同五雷轟頂,我緊緊攥著椅子兩側的扶手,微微閉下眼睛,眼前飛過點點青蠅。


    原來還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總算明白,但是這個代價付得太大了。


    “一個男人的救命錢,是女友用身體換來的,這是在拿刀子活活兒捅他你明白嗎?你讓他還有什麽臉見你?”羅茜的聲音不自覺提高,招得旁邊桌上的客人投過詫異的眼神。


    我無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視,低下頭想找個地方蜷起身體,卻控製不住牙關互扣的嗒嗒聲。


    羅茜再看我一會兒,聲音忽然變得柔軟,“趙玫,我象你這麽大的時候,比你還傻。姐姐這就教你一句話,你要記著,永遠別高估自己對男人的影響力,他們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則。也別為他們犧牲,他們會感激你,但不會因為這個更愛你。”


    我側過頭不出聲,原來心疼到極點,就會變得麻木。


    她歎口氣:“嘉遇這人命犯桃花,這輩子就栽在女人手裏。一動真格兒的準倒黴,先是一個範淼,接著是彭維維,然後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嚇了一跳,眉梢眼角說不出的象,笑起來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範淼。”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刀叉杯碟,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完全失去語言能力。我不知道後麵還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


    羅茜仿佛沒有看到我慘變的臉色,依然自顧自說下去,“嘉遇有沒有跟你說過範淼?她比嘉遇低兩屆,是他們係有名的美女,千辛萬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兒似的捧著,就差做個牌位把她供起來了。那年給老爺子辦完喪事,嘉遇急著迴匈牙利還債,把手裏僅餘的三十多萬交給範淼,讓她幫著付筆進貨的尾款。沒想到那妞兒看孫家樹倒猢猻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孫家,居然不聲不響辦好了留學手續,卻一直悶著不吭聲,等他前腳離開,後腳她就帶著三十萬消失了。那可是九幾年,三十多萬還真當錢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慘的時候,手裏隻剩下六百美金,迴國的機票錢都不夠。他沒了辦法,隻好來烏克蘭另打天下。”


    說起這些,羅茜的臉上有一絲恍惚的微笑。


    我能夠想象得出,孫嘉遇初到奧德薩,舉目無親人地兩生,她提攜他幫助他,身處異鄉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後,事後總是一樣的。


    我終於苦澀地問她:“他是恨她還是忘不了她?”


    羅茜再點起一支煙,無奈地笑笑:“以前追過你的小男生,隔這麽多年,你還能記住他們長什麽樣嗎?”


    我怔怔地搖頭。


    “這就對了,女人隻會對讓她們流淚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樣。他們隻記得讓他們傷心的女人。”


    什麽都不用再說了,我把頭靠在手臂上,渾身發軟,手腳都已麻痹,完全動彈不得。


    最後羅茜把一個紙袋交給我,“公共場合別打開,迴家再看。你要真為他好,就別再糾纏,讓他踏踏實實離開。”


    她摸摸我的頭發,想說什麽終於沒有說出來,歎口氣結帳離開。


    我一動不動地伏著,時間長得驚動了領班,他過來詢問:“小姐,是否需要幫助?”


    我搖搖頭,他對我笑一笑,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沒聽羅茜的勸告,直接撕開了紙袋,伸手摸進去,然後我控製不住地翹起嘴角。


    紙袋裏果真是五遝麵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夾著一張紙條,最上麵寫著“玫玫”,然後一片空白,最後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這一切,繼續你的夢想。往前走,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呆呆看著,實在忍不住微笑。


    他還真是個妙人兒,第一個女友拐了他的錢跑掉,他就用錢一個個打發掉身邊的舊人。


    這就算是補償嗎?十個月的心碎情傷,換迴四十多萬,這筆生意,還真劃算。


    真是劃算,我仍然隻能微笑,因為實在哭不出來。


    我把紙條湊在燭火上,眼睜睜看著它緩緩化為灰燼。


    但我不相信,過去的日子裏,那些點點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愛護,都隻因為我是某個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經曆過這麽多,幾乎抵得上別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為我不識人心險惡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會忍心再不見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裏存著一線希望,一天天數著日子。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直到第十五個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樣無聲消逝。


    一切都已過去。


    窗外無名的古樹,繁花早已凋落,枝頭的綠葉開始泛黃,奧德薩這個漫長的夏日終於結束。


    緣起緣滅,光轉流年,所有的終會結束。


    我開始收拾行裝準備迴國。孫嘉遇說得對,這個城市真的與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我想把關於這個城市的一切記憶,一筆抹去,我再也不會迴來。


    到機場送我的,隻有邱偉。在安檢口,我笑著與他道別。


    “趙玫,別恨他……”邱偉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打斷他,努力露出最輕鬆的笑容,拎起行李大聲說:“邱哥,如果你迴北京,一定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終於轟鳴著衝上藍天,從舷窗望出去,碩大的機翼下,是烏克蘭廣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麵,在陽光下如金鱗點點,跳動不已。


    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麗的烏克蘭平原已經初現秋意,但我再沒有機會走在深秋溫暖的陽光下,身後是黃葉飄零的海濱大道,眼前卻如畫卷一般,展開一片絢爛火紅的山楂樹林。


    我對著窗外揮揮手。


    再見,奧德薩。


    再見,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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