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隻會弄濕翅膀,隻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 《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著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係不上她,隻能經常騷擾瓦列裏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係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麵臨著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係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采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克蘭語就隻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著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著迴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隻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著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裏,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隻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裏閑不住,天天嚷嚷著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著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著眼睛,“你迴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麽迴來這麽早?”


    我在他身邊擠著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麽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裏,眯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麽隻有用異族的語言誇人,才沒那麽肉麻?”(注:科拉細微依,kpвыn,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舍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麽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麽事?他為什麽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 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迴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隻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唿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麽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 我打電話迴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著嘴唇,望著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著開始撥號,卻連著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裏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著按鍵:“這是什麽爛電話,他媽的什麽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迴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衝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麽騙我?為什麽不早點兒讓我迴去,我恨你……”


    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緊緊捂住,孫嘉遇從我手裏強行奪過電話,對著話筒說:“叔叔您好,我是趙玫的朋友……對,咱們上午通過話,她剛知道消息,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您甭在意,我會勸勸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從基輔起飛,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北京機場……”


    我唔唔掙紮著想說話,他的手指卻一點兒都不肯放鬆,同時把我緊緊夾在腋下,轉身接著對我父親說:“我會送她上飛機,您不用擔心……是,北京那邊兒也有人接……嗯,好的,您專心照顧阿姨就行了,甭客氣, 再見。”


    放下電話,他幾乎是一把把我推開,瞪起眼睛嗬斥我:“趙玫,你什麽時候能學著懂點兒事兒啊?你父母是怕耽誤你的學業才不肯告訴你,你爸爸心裏肯定比你更難受,你衝他嚷什麽,啊?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幹。”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著水中最後一塊浮木。沒了媽媽,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都成了一場空。她甚至還不知道,我努力得來的六個滿分,就是為了補償我當年高考失利帶給她的難過和失望。


    我仰起臉,努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雙腿卻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我站不住,順著桌腳慢慢蹲下去。


    “玫玫,聽話,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也蹲下來,拉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他的手指和虎口處依然有薄薄的一層繭子,手心已恢複了病前的溫軟。這點溫暖猶如當初被困在雪地上,兩人相依為命時那一點微茫的火焰,透過冰冷的夜色傳遞出無盡的暖意。


    我忍著眼淚,低聲對他說:“我要迴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緊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已經幫你訂好票,邱偉一會兒開車送你過去。”


    “我心裏特別難受,剛才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當年我也經過。你別怕,沒有那麽寸,你媽一定會沒事的。你上飛機睡一覺,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氣,咽下一聲哽咽:“謝謝你。”


    他拍我的背:“說什麽呢?又傻了不是?我還被監管著,最近不能離開奧德薩,所以沒法兒陪你迴去。明天有人會在北京機場接你,我和他交待過,如果醫院醫生什麽的遇到麻煩,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著嘴唇點點頭。


    “快收拾東西去吧,你隻剩下七個小時。”


    “嗯。”


    他這才輕輕推開我,扶著桌子要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卻明顯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麽了?”我驚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沒事兒沒事兒,起得太猛了。”他連連擺手,“你快去收拾,邱偉去加油,說話兒的功夫就迴來了。”


    我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呆望著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顆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


    下午兩點我拎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上車,那裏麵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所有的證件。


    孫嘉遇交給我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我摸了摸就知道裏麵是什麽,堅持不肯接受:“我身上還有不少錢呢。”


    “你什麽都不懂,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他不耐煩地把紙包塞進旅行包裏,“別再囉嗦,趕緊上車走。”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那你表現好點啊,按時吃飯,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不定時查崗的。”


    “行啊行啊,我隨時恭候。” 他拍拍我頭頂心。


    “對了,醫院的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你記得讓人去取。”


    “知道了,真囉嗦,都什麽時候了還惦記這事兒?”


    “那我走了。”


    “嗯,迴家以後有點眼力價兒,好好照顧你父母,有什麽事兒就打我電話。”


    我走下台階,邱偉已經為我拉開車門。


    但我還是忍不住迴過頭去。他正靠在大門上,遠遠望著我微笑。這一場病下來,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窩愈發地深陷。


    我停下腳步,突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難過,一顆心跳得惶急而紊亂。


    邱偉上前接過我的行李,低聲說:“我們得快點兒,不然就趕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躊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飛跑上去,攔腰緊緊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嚇了一跳,側開臉躲避著我的嘴唇:“嘿嘿嘿,沒瞧見邱偉在旁邊呢?你注意點兒影響!”


    我不理他,拚命尋找著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著頂開他的牙關。


    我能感覺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猶豫,但是很快他開始迴應,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開始燎原。


    我摟緊他的脖子,大腦幾乎一片空白,隻在心裏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多年後我迴憶起這一刻,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親吻裏,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我隻恨自己,為什麽始終不能告訴他:我愛他。


    他的過去我無從知曉,他的未來我也無從把握,但這一刻我卻分明真切地知道:我愛這個男人。


    無論他做過什麽。


    命運曾給過我無數次機會,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輕飄飄放它過去,我以為後麵還會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為能重迴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迴頭。


    再也無法迴頭。


    因為北京和基輔六個小時的時差,我乘坐的航班在烏克蘭時間淩晨四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上的七小時,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機艙裏來迴派發食物和飲料,我一點東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航程就結束了。


    一出機艙,北京初夏猛烈的陽光讓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憑空失去的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裏。


    經過接機大廳,果然有人舉著個牌子,上麵寫著特別顯眼的“趙玫”兩個字。


    我走過去打招唿,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趙玫你好,我是孫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經精疲力盡,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為著禮貌起見,還是輕輕碰碰他的手指:“這麽早就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依舊微笑,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帶驚疑地問,“就一件?”


    我點點頭。


    他不再說什麽,提起行李就往停車場走,一邊問我:“你想先去醫院還是先迴家?”


    我不假思索地迴答:“醫院。”


    他的腳步有一絲錯亂,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今天早上我去了醫院,見到你母親的主治醫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嚨口:“我媽怎麽樣了?他都說什麽?”


    “醫生說話,永遠是最保守的,不會給你肯定的迴答。不過我聽著呢,應該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迴答,同時側過臉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淩晨已經出現排尿,就是說,基本度過無尿高危期了。”


    我低頭,眼中有熱潮唿啦一下湧上來。第一反應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摸出手機來才想起根本沒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等上了車,你用我的電話吧。”


    我感激地點頭,心中鬱結的塊壘似鬆動一點兒,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孫嘉遇差不多的年紀,職業化的裝束整齊而時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氣息,笑起來眼神溫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進人的心裏去。溫潤如玉這種詞,仿佛就是專門為他這樣的男性準備的。


    上了車他叮囑我係上安全帶,又把手機遞給我。還沒有開始撥號,手機鈴聲就開始響,我隻好還給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過來湊在耳邊:“二子,你那邊才幾點哪又打電話來?一夜沒睡吧?……嗯,已經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閨女……謝了,我很正常,沒有戀童癖,隻喜歡成熟懂事兒的……好,你等著……”


    我聽到手機裏漏出的聲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機交給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說話。”


    “玫玫,”當真是孫嘉遇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過來,“你一路還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騰什麽,那邊兒才四五點鍾吧?你身體不好還不好好休息?”我頗有點兒上火。


    “甭管我了,待會兒我還可以補個覺。聽小幺說,你媽媽已經好多了,這就把心踏踏實實放肚子裏,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順幾天,別耍孩子脾氣,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不滿地拉長聲音。


    “好好好,我不囉嗦了,哎對了,你瞧我這兄弟,和我比誰更帥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實話實說:“你比較帥。”


    他在電話裏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說啊,這人從小到大欠我無數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補迴來,有什麽事兒就拚命抓住他,千萬別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麽,我掛了,你可記著隨時向黨匯報啊,小心別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對女人那溫柔勁兒,可沒幾個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邊的人,什麽也不好說,隻能低聲答應:“嗯。”


    程睿敏安靜地開著車,牙齒卻緊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顯然剛才的談話,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訕訕地把電話還給他。


    他看我一眼問:“你不打電話了?”


    我想起正事兒來,趕緊打到父親的手機上。爸的聲音很疲憊,卻帶著一絲欣慰:“你迴來了就好,你媽也在惦記你。”


    到了醫院門口,程睿敏從西裝兜裏取出一張名片,指點著上麵手寫的人名和電話號碼交待我:“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麽事你可以拿我這張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著名片上的電話打給我。”


    我用力點頭,收好名片下車,提著行李走了幾步,想想又拐迴去。


    他搖下車窗:“忘什麽事兒了?”


    “沒有,我……我想說,哥,謝謝你!” 我是真喜歡他的體貼和溫柔,言語中表達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著我笑了:“說什麽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謝還是迴去謝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後幾步,朝他揮揮手。


    孫嘉遇的張揚和他似兩個極端,但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笑起來都雙眼彎彎的像兩枚月牙兒。


    經曆十多個小時恐懼和顛簸的煎熬之後,我終於見到病重的母親。


    她已經脫離危險期,從icu裏轉出來,還能臉露微笑和我聊幾句閑話。但因為頻繁的洗腎,她的皮膚變得焦黑幹燥,我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我曾經文雅清秀的媽媽。


    而爸一個人家裏醫院兩頭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額頭嘴角皺紋深刻,頭發幾乎白了一半,老態畢現。


    我伏在媽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說父母在,不遠遊。如果不是我當年太過任性,好好考上國內的大學,也不會離開父母這麽遠。媽媽更不會為了我尚在幻想階段的奧地利求學生涯,頻繁在外麵接活,以應付我將來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裏呆了半個多月,乖乖做了十幾天孝順女兒,直到母親的生理狀況逐漸穩定。


    醫生說,尿毒症的症狀尚未完全消除,今後一段時間還要依靠每周兩次的透析維持正常功能。


    雖然父母有些存款,他們也都有大病統籌保險,但洗腎這樣的大額花費,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這次住院的花費,以後每月家裏要支付的醫療費,至少需要四千,這還不包括那些昂貴的進口自費藥物。


    看得出來,爸很焦慮。但他和以前一樣,雖然鬢角的白發因此又添了幾根,卻依然堅持“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底限。


    臨走時孫嘉遇交給我的兩萬美金,不小心讓他發現了。他大驚,非常嚴肅地和我談了一次,詢問我哪兒來這麽多錢。


    我開始還嘴硬,一直狡辯說是同學湊了借給我的。


    結果爸又想起和孫嘉遇通過的那個電話,連連追問他是什麽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這茬兒,我吭哧吭哧磨嘰半天,最後見實在瞞不過去,隻好招認了。但他的背景,我一個字都不敢透露,隻說他是普通的中國商人。爸的血壓有點高,我要是講了實話,他老人家非得當場腦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麵帶憂慮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隻好祭出最後一招:“他是s中和b大畢業的,您覺得他能挫到哪兒去?”


    看來名校崇拜情結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聽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聲了,好好瞪我一眼,暫時不再追究,隻叮囑我:“不管是誰的錢都趕緊還給人家,咱人窮可是不能誌短,你甭讓人將來一輩子瞧不起你。”


    我接著他的話茬兒小聲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氣但得有傲骨,您以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迴頭:“你說什麽?”


    我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找補:“那什麽,我媽該吃飯了。”


    他這才把一個保溫飯桶交我手裏,催著我趕緊送醫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過飯桶一溜煙兒出了家門直奔公交車站。


    吃飯的時候和媽聊天,提到這家醫院一直緊張的床位,她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從icu出來居然碰上雙人病房騰出空位,比起嘈雜不堪的六人大房間,真算是天堂了。


    旁邊的病友卻插話:“甭逗了,那哪兒是您運氣好啊?根本就是有人關照過嘛!您再瞅瞅那些護士跟你說話時的臉色,平常她們可都覺得自個兒倍兒牛逼的,什麽人沒見識過?要沒人打點她們能有那滿麵春風嗎?”


    我媽還一臉迷惑:“不能啊,我們家沒人和這家醫院熟啊?”


    我在一邊埋著頭不好多說,心裏卻明鏡似的,完全明白這背後的翻雲覆雨手。


    迴到家我打電話給程睿敏,感謝他這些天的費心照應。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好聽,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他春風化雨一般的微笑:“舉手之勞,不用客氣。還是那句話,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會上心幫忙的。”


    我很為他們之間單純的兄弟情誼感動,便不再說空洞的客套話,利利索索道再見,然後掐著時間打奧德薩家中的電話找孫嘉遇。


    可是迴鈴音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應答,我又換孫嘉遇的手機,他的手機還是關機。


    我頓時感覺不安,好像從三四天前,就無法聯係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機,都被提示機主關機,家裏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我很忐忑,這家夥究竟在做什麽呢?他還好嗎?他的身體有沒有恢複?


    時間已是六月底,北京開始進入悶熱潮濕的炎炎夏季。媽媽的氣色卻好了很多,有時候我們會趁著護士不在,帶她迴家看看。


    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討論我的學業問題。


    我宣布考慮了幾日的決定:“我想暫時保留學籍,先迴北京找份工作。”


    從前不事稼穡,這些天觀察很久,終於看明白從不在意的事實。


    父母以前的收入雖然不錯,但都和工作量掛鉤,今後一年半載,媽肯定不能再接項目,隻能靠死工資維持收入。象這樣銀子流水一樣從手中消失,家中有出無進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供養一個留學生。


    但他們的反應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爸非常惱火:“玫玫,爸媽已經過完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要一時頭腦發熱,因為我們耽誤你自己的前途。”


    我閉緊嘴不肯說話。


    媽更是急得迸出眼淚:“趙玫你馬上迴烏克蘭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療。”


    一晚上疲勞轟炸,再加上媽的眼淚,最後我隻好妥協,答應暫返奧德薩,把學期末的後事處理幹淨,如果媽的身體狀況還好,我就留在奧德薩過暑假,一來省點兒路費,二來可以補習烏克蘭語。


    但我有一條底線,就是今後堅決不許他們再給我生活費。


    爸不解地問:“那你以後怎麽生活?”


    我迴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兒彈琴,很容易掙錢的,又不累。”


    話是這麽說,但我心裏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為語言不精的中國學生,唯一可去的隻有兩個地方,在七公裏市場幫人看攤,或者,去卡奇諾賭場做女侍應生。


    但這兩處的收入,都隻能保證基本的生活費用,學費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還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背後有孫嘉遇支撐著底氣。


    做出迴京的決定時,雖然十分難過不舍,但我並沒有機會同他商量,因為依然無法聯係到他。


    我翻遍手機裏的聯係名單,非常沮喪地發現,除了學院的同學,我的生活圈裏好像隻有孫嘉遇一個人。和老錢、邱偉天天見麵,我竟然沒有他們的聯係方式。


    嚐試著打電話到瓦列裏婭的店裏,她卻是個小迷糊,一問三不知:“我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奧德薩嗎?”


    我很煩躁,敷衍著掛了電話,繼續啃著手指頭想其他的轍。想到一周後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慮越擴越大。


    重返烏克蘭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門:“玫玫,烏克蘭的電話。”


    我一下驚醒,噌地跳下床,隻穿著睡裙就衝出去,直撲到客廳的電話旁。


    “你良心沒有的,死啦死啦滴,怎麽這麽長時間不來電話?”我說得飛快,感覺到如釋重負的輕鬆愉快。


    那邊卻一片沉默,隻能聽到電流的噝噝聲。


    我疑惑起來:“喂?”


    “趙玫。”終於有聲音傳過來,喑啞而幹澀。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維維,居然是彭維維!


    “你有什麽事?”我盡量克製著自己,保持聲音的平靜。


    還是沉默。


    我側頭看看牆上的掛鍾,時針分針正呈現一個十五度的夾角,已經半夜兩點了,奧德薩的晚上八點。


    “沒什麽。”彭維維忽然輕笑一聲,銀鈴一般,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卻顯得異常詭異,“趙玫,今晚奧德薩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嗎?”


    舌頭有點兒大,顯然是喝醉了。


    我壓抑著已經衝到頭頂的怒氣,生怕驚動到父親,放低聲音說:“現在是北京時間淩晨兩點,明天咱們再風花雪月可以嗎?”


    電話線那端又一次靜寂無聲。


    我等著,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肉裏。等我迴去,還有一筆舊帳要和她清算!


    那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撲一聲輕響,電話掛斷了。


    我完全沒了睡意,抱著手臂坐很久,終於又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按著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


    依然是烏克蘭語: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我返迴臥室,再也無法入睡,睜著眼睛躺到天明。


    離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還是把兩萬美金留在抽屜裏,並寫個紙條給他們,說明先放在家裏應急,如果用不著我就盡快歸還。


    等待登機的時候,我發了個短信給孫嘉遇,告訴他我今天的行程。


    飛機沿著跑道開始滑行,起飛,愈升愈高,漸漸進入一萬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個小時的航程,在發動機的轟鳴聲裏,我滿懷著忐忑,注視著身後漸行漸遠的中國領土。


    飛機在奧德薩機場緩緩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處。莫名的恐懼沉甸甸壓在心頭,我幾乎邁不動腳步。


    勉強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隨著大隊旅客排隊出海關。


    遠遠看到邱偉穿過人群朝我走過來,我這才鬆口氣,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問我。


    “沒有,隻有這麽多。”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來的時候又狼狽不堪,哪兒有精力去照顧多餘的行李?


    邱偉沒有再說話,彎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後,並沒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為什麽沒來?”


    “他在基輔辦事,讓我接你迴去。”


    邱偉把我的背包扔進後座,卻低著頭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說謊,但我不想點破他,我坐上司機副座,一聲不響扣上安全帶。反正總會見到孫嘉遇,他總要給我一個解釋。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但邱偉並沒有送我迴家,他帶我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奧德薩城南中等住宅區裏的一棟小戶型公寓。


    整個房間豆腐幹一樣大,捉襟見肘,條件和我前兩個住處是無法相比的,但總算還幹淨。又是獨立的單元,廚房衛生間倒一應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雜物都堆在牆角,亂糟糟一片。


    “為什麽?”我雙手緊握在一起,渾身哆嗦得象一片風中的葉子。


    邱偉站著不出聲,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神情顯得十分為難。


    “為什麽?”我再問一次,人已經搖搖欲墜。


    他看著我,終於開口:“時間太緊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這兒湊合幾天。”


    這不關我的事,我隻想知道:“他為什麽要趕我走?”


    “他不想連累你,不想讓你卷進來。”


    “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他插在口袋裏的右手伸出來,取出一張報紙放在床上。


    我勉強拿起來,報紙在我手中被抖的嘩嘩作響。上麵的日期是十天前,掀開裏頁,我看到孫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緝令,罪名是綁架及殺人未遂。


    腳下的地板好似裂開一條大縫,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霧散去,我醒過來,發覺自己靠在邱偉的臂彎裏,頭暈惡心得難以支撐。


    邱偉要扶我起來,我卻推開他,自己走到床邊躺下。


    這一躺下我十幾天沒有起床。


    我隻記得自己不停地嘔吐,人也燒得有點糊塗。醫生來了又去,邱偉一直沒有離開。昏迷中我能感覺到他喂我吃藥,扶著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強咽進去又全部吐出來。有幾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為清醒的時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這樣倒也幹脆。


    但我最後還是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邱偉被我幾乎嚇死,他說:“趙玫,你命真大啊,燒這麽多天居然沒有轉成肺炎,我都以為你要過去了。”


    我衝他笑笑。真過去倒好了,再不用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張觸目的通緝令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那麽理智清醒的一個人,怎麽會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問邱偉:“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偉怔了一下,臉上有輕微的歉意。他看著我,笑容極其苦澀:“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不是,這件事確實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


    有數秒的時間,我不理解他在說什麽,隻是茫然注視他翕動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應過來,身體裏支撐著元氣的最後一點希望,嘩啦啦倒塌粉碎。


    “他現在在哪兒?”


    邱偉移開目光,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警察也在到處找他,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的話裏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隻把迴程的消息發給孫嘉遇,他怎麽會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迴的餘地,一切都失去意義。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藍,大團大團的白雲正從天邊飛卷而過。室外有顆不知名的大樹,累累枝杈幾乎伸進窗內,綠葉間掩映著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迴北京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內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麽正常,正一點點往好的方向轉移。我離開的半個多月裏,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整個世界竟似脫離軌道,變得如此荒誕不經?


    “邱哥,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厭倦地閉上眼睛。


    他吃了一驚:“你病成這樣……”


    “我沒事了。”我坐起來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處理,你留在這兒不方便。”


    十多天沒有洗臉洗澡,蓬頭垢麵,頭發油膩膩地糾結在一起,身上的餿臭味自己都聞得到,虧他能捏著鼻子忍著。既然仍要活下去,這個皮囊我還得接著小心服侍它。


    邱偉皺著眉,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麽。


    “真的,我沒事兒了。”我強調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問:“你有沒有關係比較好的女同學,過來照顧你兩天?”


    我搖搖頭。這會兒我誰也不想見,就想一個人呆著。但他的話,卻讓我記起一個人。


    我記起臨行前接到的電話,詫異自己還能夠笑出來:“邱哥你知道嗎?我來那天,彭維維還給我打電話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終於夙願得償報了仇啊?她……”


    邱偉卻倒退兩步,臉上的表情驚恐異常,他瞪著我,仿佛白日見了鬼。“彭維維?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經死了。”


    我臉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凍,笑容一下僵住,頭發全都在頭頂豎起來,完全忘了自己剛才說什麽。


    “她死了?什麽時候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迴過神,想起那個怪異的電話,嚇得聲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臨來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裏開了煤氣自殺,等早上鄰居聞到異味報警,人已經沒救了。”


    也就是說,彭維維給我的那個電話,是她的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她說:趙玫,奧德薩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嗎?


    我伸出雙手捂著臉,“為什麽?”


    維維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麽?


    “沒人知道,據說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驗屍時警察發現吸毒的痕跡。”


    我震驚地抬起頭:“吸毒?”


    邱偉點點頭:“你還記得羅茜說過的話吧?”


    羅茜?她說過什麽?不過一個月前的事,卻好像已相隔一個世紀,我搖搖頭,完全記不起來了。


    邱偉歎氣:“她跟的人裏麵,有幾個好鳥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難,她一個女孩兒又能怎麽辦?那些王八蛋控製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相信,那樣鮮活靚麗的生命,自小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美麗女孩,怎麽會走這條路?


    邱偉神色黯然:“嘉遇警告過她,她差點兒燒了他的房子。幫她轉學,她也不肯離開。說起來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隊這條線,就不會有後來這麽多事兒,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鈍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幫他推波助瀾的,還有我。這是難以逃脫的宿命,環環相扣,開始時一切早已注定。


    邱偉離開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錢在孫嘉遇出事之後,為躲避對方的報複,都先後搬離了原來的住處。


    等他關上大門,我才勉強挪下床,腳步虛浮,象踩在棉花堆裏,走了幾步已是一身虛汗。


    公寓裏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來的睡衣和毛巾。打開行李箱,最上麵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男式襯衣。


    我的心口象被鐵錘重擊一下,怔怔地抱著襯衣站起來。


    這件衣服,是孫嘉遇所有襯衣裏我最喜歡的一件。每次他穿起這件襯衣再戴上墨鏡裝酷,我總逗他說象基努裏維斯他弟弟。


    他為什麽會把這件襯衣留給我?是想告訴我別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牆站著,一時間癡了。略微動一動,便聽見襯衣口袋裏好像有東西在沙沙響,我小心地取出來。


    那是兩頁紙。一張是地下錢莊的存款憑條,我曾經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份授權協議書,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本人願意將此存款轉交趙玫全權處理。


    最下麵是他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處空白,為我的簽名預留著地方。


    將近五萬美金,他全部轉到了我名下,沒有任何條件。


    我膝蓋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緊緊摟著他的襯衣,我漸漸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襯衣上似乎仍然殘留著他的體溫,若隱若現的溫暖氣息,清淡的煙草味道,如此熟悉而親近,仿佛他就在身邊,我們之間卻象永遠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濁氣塞在胸口,我張開嘴可是吸不進一點空氣,想哭但完全擠不出眼淚。伏在地上許久不曾改變姿勢,漸漸全身麻痹幾乎動彈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臨,我才勉強站起來,扶著牆挪到浴室去。滾燙的熱水嘩嘩淋下來,僵硬的四肢慢慢恢複柔軟,我的思維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燒一鍋開水,泡碗麵強迫自己吃下去,然後吹幹頭發,換上幹淨衣服去找邱偉。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他。


    邱偉一個小時後才迴來,見到我,他手中的車鑰匙在驚訝中落了地。


    “趙玫,你瞎跑什麽?”他一邊開門一邊說,“當心再著了涼,你這條小命兒就交待了。”


    我跟著他進屋,一腳踹上大門,攔在他身前:“告訴我,孫嘉遇在哪兒?”


    他很驚訝,但依然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著他,“那你告訴我,我迴來那天,你是怎麽知道我的航班號的?”


    他非常狼狽,眼神閃爍不敢看我:“趙玫,你最好別逼我。現在找他的,不僅是警察,那邊的人也在拚命找他。”


    我不肯放鬆:“那你跟我說,這半個多月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隻煙,低頭猛抽,就是不肯開口。


    我隻好耍無賴要挾他:“你不肯說是吧?成,我這就去你門口坐著,坐一夜,坐到你願意開口。”


    他苦惱地抱住頭,顯得極其無奈,過一會兒終於說:“你好好坐下,我告訴你。”


    我坐在他對麵,身體因緊張微微發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才會讓孫嘉遇象安排後事一樣,為我找好退路?


    邱偉掐滅煙蒂,抬起頭苦笑:“事情太複雜了,讓我從哪兒說起呢?”


    我想一想,迴答他:“我迴北京前,羅茜不是在找各方調停嗎?”


    “啊,對,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沒幾天吧,幾方的人馬都坐在一塊兒,就在奧德薩飯店。其中有個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舊識,嘉遇本來笑嘻嘻的,一見到這個人,當場就翻了臉,一腳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偉說到這裏停下來,象是在整理著思路。也許頭緒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講得更清楚。


    我聽得心驚,卻沒有催促他,等他重新開口。


    過一會兒他搖搖頭說:“嗨,我還是從頭兒說起吧,不然太亂了。就說嘉遇大學畢業那年,想在國內開公司,那時他家老爺子還在位,是那種特別謹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國內惹出是非,堅決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讀書,爺倆談不攏就徹底鬧崩了。那時候東歐市場正紅火,他一氣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迴家。他媽心疼他,就把家裏的積蓄瞞著老爺子交給他做了本錢。誰知道第一筆生意還沒結束,老爺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馬兒轉讓了手裏的餘貨,想帶著現金迴國。”


    是的,在雪地裏孫嘉遇曾經提起他的父親,也提過這件事,我努力想把幾個已知的碎片拚在一起。


    “按著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國外匯款,一天不能超過幾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險帶現金闖關。有人說幫他的忙,就介紹了一個大使館官員給他,因為外交人員是有豁免權的。他就把大部分現金交給這個人,自己隻隨身帶著一小部分進了機場。你猜猜吧,後來發生了什麽?”


    不用猜,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到,我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邱偉看著我無奈地笑笑,“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裏等著那人進來,過一會兒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現在警察正在到處找他,讓他快點兒離開。嘉遇那時才二十二吧,還是一沒經什麽事兒的小孩兒,自小讓他媽寵得五穀不分,完全沒有人心險惡的概念,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迴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迴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隻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迴國,等他趕迴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裏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痙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著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裏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隻有紙煙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麽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麽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麽說,這迴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隻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迴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迴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著我:“你還想知道什麽?”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麽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著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麽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隻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麽問題?”


    “那個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著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裏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迴想著,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迴,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迴,就是他幹的?”


    “沒錯,不過那迴他沒出麵。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麽個局麵。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裏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麵,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裏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象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麵是懸崖,我也隻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後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隻是盡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裏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裏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裏,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麽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製,滾下車拚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隻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裏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隻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裏,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癡,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麽?”


    我低著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迴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幹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隻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麽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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