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誠已經很多年沒有迴憶過往昔的歲月了。


    他的人生,被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分割成了兩部分。


    前半部分是“台前”,後半部分是“幕後”。


    位於“台前”的時候,他是容震的二兒子,是容興集團的二少爺,有著比旁人光鮮亮麗千倍萬倍的生活,以及可以隨意踐踏他人的尊貴身份。


    走出去,人人都對著他點頭哈腰,小心地將他奉為座上賓。


    迴到家,他是父親的得力助手,是他驕傲的兒子。


    而那一場車禍,大哥的慘死,父親無情地收走了賦予他的一切——尊貴的身份、光鮮亮麗的生活、世人對他的敬仰……


    甚至,他健康的身體。


    容誠到死都記得自己被父親打斷腿後,扔上開往利物浦的貨輪上的那一天。


    那一天,風是那樣的大,雨是那樣的急,浪是那樣的洶湧……


    他拖著一條斷腿,狼狽地趴在貨輪肮髒的甲板上,雨水從斷腿上衝刷而過,衝刷出一股一股鮮紅的血水。


    他雙手撐在甲板上,忍著骨頭斷裂的劇痛,在暴雨中昂起一張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向他父親苦苦哀求,“父親,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求您,不要把我送到那樣遠的地方去……”額頭重重磕在甲板上,“求您了,父親。再給我一個機會吧,父親。”


    他痛哭流涕地哀求著,希望求得他父親寬宏大量,再給他一個機會。


    可雨傘之下,他的父親神色冷漠,看他的眼神如同是在看一個仇人一般,“我留你一條命,不是因為你是我兒子,我下不去手。”


    “而是……”他父親咬牙切齒,仿佛想將他生吞活剝了一樣,“如果你給你大哥一槍,讓他痛痛快快的死,我都不會這樣恨你,可你沒有,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活活被燒死。”


    說到這時,他父親走到他跟前來,然後半蹲下身來,一隻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我真想……我真想也往你身上放一把火,好讓你嚐嚐被火燒死是什麽滋味。”


    “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他父親目光冰冷地看著他,“我很是不明白,這些年,我自問我待你與你大哥是一樣的心,你大哥有的東西,你的那一份就不會少,你怎麽就那麽狠心,竟把他活活燒死了?”


    隨後,他父親重重甩開他的下巴,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會要你的命,因為那樣的懲罰對你來說太輕了。這條貨輪是到利物浦的,等你到了那個地方,安德魯會替我好好看著你,你就在那裏用你的餘生向你的大哥贖罪吧。”


    “你這輩子都休想再迴到雲城來,我也不會去見你……”在漫天的大雨中,父親聲音決絕,“我們兩個之間的父子緣分,就到此為止!”


    他惶恐地大喊,“不要,父親……我不要去利物浦!父親,我已經知道錯了……我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父親已經決絕地轉過身去,不再看他。


    他隻能絕望地大喊,“父親,父親!”


    可他的父親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就這樣,他被貨輪運送到了利物浦。


    貨輪在海上航行的期間,他被關在一間暗無天日的雜物間裏,與各種繩索工具作伴。


    腿上的傷口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很快就開始紅腫潰爛,而他也發起了高燒,嗓子燒啞了,嘴唇燒得開裂起皮。


    渾渾噩噩中,他躺在散發著腥臭味的舊棉被中悲哀地想,他可能到不了利物浦了,要死在這船上了。


    死了也好。


    死了,就正好給大哥償命。


    那父親,應該就能原諒了他了。


    可他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憑什麽,他也是兒子,為什麽他父親連個機會都不肯給他,就直接要把繼承權交給大哥?


    他明明不比他大哥差一分。


    可父親卻連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都不願意給他!


    憑什麽?


    憑什麽!


    於是,在這樣悲憤怨恨的心理下,他硬生生挺過了一夜又一夜。等貨輪停靠在利物浦碼頭,安德魯的人把他從雜物間裏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瘦得沒有人形了。


    至於那條斷腿,早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了。


    安德魯是大哥的好朋友,在聽聞自己的好朋友是死於他的手中後,對他的態度是可想而知。


    安德魯將他帶到了離利物浦有將近兩百公裏遠的偏僻鄉下。


    就像一條對他父親忠心耿耿的狗一樣,安德魯嚴格執行著他父親的指令——不給他請醫生,也不將他送去醫院,把他一個人關在一棟空曠的大房子裏,任由他自生自滅。


    而他,早已經在貨輪上向工人求助,希望工人能給他一點消炎藥或者酒精,卻遭到白眼的時候,就認清了現實。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容家的二少爺了。


    他的父親,已經徹底放棄他了。


    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活成一灘爛泥。


    不甘心餘生都要被困在這棟大房子裏。


    於是,他趁著安德魯的手下都睡著了,拖著一條傷腿到酒窖中偷了兩瓶伏特加,又去廚房拿了一把小水果刀。


    拖著傷腿迴到房間裏,他擰去酒瓶的蓋子,往刀身上淋了一些酒,權當是消毒了,又仰頭往嘴裏猛灌了幾大口,隨後,他將一塊毛巾塞進嘴裏,用牙齒緊緊咬住,拿刀剜去了傷口上的腐肉。


    當腐肉被剜去,他用伏特加衝洗傷口的時候,他的眼角溢出了一點淚水。


    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恨。


    他恨他父親的絕情。


    他恨他父親的不公平。


    他恨他父親這樣殘忍地對待他。


    幸好老天覺得他命不該絕,腿上的傷口開始慢慢愈合,長出了新的血肉,隻是因為拖延的時間太長了,腿骨長歪了,神經與肌肉損傷太嚴重,他終生都需要靠著手杖才能走路。


    不過,沒關係。


    他活下來了。


    在安德魯的看守下,他熬過了幾個寒冬,又熬過了幾個酷夏,終於在一個夜裏,他動手了——他用水果刀捅穿了一個看守他的人的脖子,又用這個人的槍爆了另外一個人的頭……


    在一場廝殺之後,他親手結束了他的牢籠生活。


    再把安德魯送去給他大哥作伴以後,他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二爺。


    靠著“二爺”這個身份,他恢複了一些年輕時候的榮光。


    比如,出門時前唿後擁


    比如,被人害怕敬仰。


    可“二爺”這個身份來得不太光彩,也因此不太能見光,他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藏在幕後敲鑼打鼓的人一樣,雖然最響亮的聲音出自於他的手,但在台下看戲的觀眾們,永遠也不知道他是誰。


    很快,這樣的日子就變得索然無味了。


    他從城裏搬迴到了他千辛萬苦才逃出去的牢籠裏。


    房前屋後依舊有不少的人日夜把守著,但這一迴,他可以隨時走出房間,走出院子,走出這一片僻靜荒涼的地方。


    他過上了隱士一般的生活。


    終日在這一棟老舊的房子裏,喝茶、看書、種花、喂魚……


    城裏的宅子很大,也很豪華,但那樣紙醉金迷的生活,會很容易讓人忘記以前經曆過的苦難。


    但這裏不一樣。


    這裏的一切都提醒著他,曾經發生過什麽,自己是如何從老天爺的手中撿迴這條命的。


    如是多年。


    當張德海遞來橄欖枝的時候,他其實是不屑一顧的。雖然這些年,他不在雲城,但他對他父親身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所以他知道,他父親有多疼愛那個侄子。


    其實,這不難理解,因為那是他大哥的血脈。


    是他大哥留下的唯一的……


    啊不對,他大哥的血脈還有眼前這一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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