螭妖扭了扭身形,那些穿在它一根根觸須上的人頭山卻遮擋不住,最近一百年的人頭,全都安放在爪邊的幾十根長須上,或是錦州城失蹤的,或是各種意外事件中死亡的,亦或是在圍城獸潮來襲時戰死當場的。


    “最近這一百年裏你所牽動的,恐怕不止是百蛇夜行這麽簡單吧,為什麽那些偏安一方的王侯決然起兵,為什麽有不遠萬裏的修士慕名而來,又為什麽連明哲保身、專於匠藝的南宮鑄劍世家也來趟這趟渾水,你在其中到底做了多少布局,又到底在圖謀什麽東西?”


    “你這百年誕下真寶我看是你不得已而為之,即便是到了你這種層級,也會有靈氣滿溢的一天,如果不借助氣運之力釋放一部分我猜猜會怎樣,妖品降階,妖位降格?或者更簡單直白一點,會爆體而亡?”


    螭妖不置一詞,對方猜測的這些東西裏的確有許多它的謀劃,隻不過漏掉了一樣,那就是它要永久擺脫這個漫長折磨的過程,它要徹底跳出這個使命一般的折磨。


    “做個交易吧,你把三個徒弟交給我,從今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螭妖能說出這句話,即是對清虛身為玄陰山傳承弟子的認可,也是對方才展現出來的實力的肯定,畢竟隻有能力相當才配得上談交易。


    否則,就會像它為了獲得更龐大的妖力而安放在它身上萬千白骨一樣肆意踐踏。


    清虛胡子輕輕抽動了一下,妖和人終究還是非一類不可語,他要是答應了如何對得起縹緲堂裏永世不得入輪迴的靈位,如何對得起弟子們的少年意氣,苦修不輟。


    螭妖神識中一瞥,香爐最後一圈隻剩一點,不到一刻鍾就到醜時,既然沒能瞬殺對方,又交易破裂,那就走最後一步。


    醜時一到,直入錦州城,將那個逃脫槐山的李順給抓迴來,也是自己無數次在夜裏施加幻術,使得他即便沒有老道的指點,也在暗自修習大妖造體分屬於納氣篇的內容,並且已經半具妖體五毒不侵。


    這個老道自以為自己刻意不讓其學習,就使得三張拚圖殘缺其一,其實在暗中早就已經孕育完全,籠在他幻術掩飾之下。


    雖然因為什麽手法三個弟子的氣息暫時感知不到,但它有信心找出來,隻要將三個弟子一同吞入腹中,進而跳脫出曆史周期,永久擺脫生而必行的百年使命。


    新生軀體再無限製,重新尋個天地過個幾百年,這個老道還是它的對手?大妖修行可比人要快得多,為什麽非要跟他打個你死我活?


    就在香爐燃盡的一刹,結界邊緣亮光一黯,龐大靈氣開始消散,它立刻騰身馳往錦州城。


    結果重重地撞在了結界上頭。


    不對!香爐被老道士動了手腳,現在還未到醜時!


    大陣邊緣的靈氣潰散和光華黯淡根本不是結界到達時間所致,而是附著在其上的生滅有時大陣的潰散。


    “你想幹什麽?你刻意誤導我是為了什麽?”


    人在與妖鬥的過程中進步,大妖也在學習,這是幾百年對抗中告訴他的,而且這百年來它的布局方式越來越有人的影子了。


    這槐山上的一草一木包括錦州城裏他都有布設,譬如何時會在暗中卷出一陣怪風,何時會發出一聲異常的熊吼,錦州城的防禦陣法中暗藏了一道鋒銳無匹的攻殺劍氣,這是分身在和老仆長期相處時暗中布下的。


    這些東西未必都用得上,但是一定有些用的上,就比如這個不起眼的香爐,調換了一圈更快的燃香,配合上大陣的熄滅和靈氣潰散,使得螭妖誤撞了結界。


    螭妖驚訝之餘,突然發現老道士身上散發出的氣息遠比三個徒弟精純,這遠比撞到結界更讓它吃驚。


    “你......你自己獨修了大妖造體術?”


    它的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巨大貪婪。


    畢竟就算是在妖族整個曆史上,也沒有聽說誰找到過這樣絕佳的器皿,要知道,光是找到能夠煉成一個篇章的人,那都是萬中無一鳳毛麟角的。


    別說三個篇章,連兩個它都不敢想。


    “那我就不用費心思再去找你徒弟了。”螭妖張開巨口,仿佛要吞天噬月,然而就在下一瞬,夜空一黑,所有大陣齊黑,天光頓收。


    生滅有時大陣滅意調動。


    其實這個黑色早已在大陣黯淡時候已經降臨,隻是撞到結界那一滯與老道一人獨練造體術的驚,使得它才發現。


    螭妖明明具有夜視能力,可為什麽依舊看不見,已經好多年沒有體會過完全漆黑的感覺了。


    腐敗、枯萎、凋敝的感覺憑空出現,就像是看到了一地枯黃,滿目瘡痍,山河日下,可視野中什麽也沒有。


    突兀地出現在月光斑駁下的一襲白衣勝雪,飄然若仙,手上舞動著劍招,看得到劍影,可他手上分明沒有劍。


    猛然間後望,天上哪來的月光,分明被自己的濃雲給遮住了,這是它戰術的微小一部分,用來讓人類肉眼看不清方向,所以才有了生滅有時大陣提供的光亮。


    可哪來的月光?


    它迴眸一望,突然後脊生涼,那輪月亮正向自己俯衝過來,這人舞動的劍招不是自人揮出,而是一柄明月劍,從天上來!


    那支遠在天邊的明月,並不圓滿,缺了一角,但更顯得柔美,更具寫意風姿,尖鋒利而快絕,尾細長而閃熠,帶一串清冷的月輝,極盡美麗!


    水幕連天驟雨下,九天之上有劍來!


    一劍過,螭首落!


    仿佛仍然覺得不夠漂亮,那枯朽的身影手持明月,再一橫斬,灑出一抔傾盆而出的月光,黑夜中隻見得一點點白,像一朵朵小巧跳脫的白色星火閃耀半空。巨大螭身碎成滔天血光,隻是像那月光有缺一樣,不夠完美,留下一截小小的斷尾,可他實在揮不動下一劍了。


    月光漫天,將血雨與碎肉包裹,簌簌落下後重迴蒼穹之上,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夏日裏的一場無端飛雪罷了。


    興許是哪個仙人又施了法術,無人知曉,錦州城靜謐得如一汪清水。


    這場雪下了很久,一直下到一襲白衣落入黃土,又蓋上銀棉。


    說書人此刻已然完全入神,以自身代入清虛的角色中自述,


    “我一生三百四十餘年,凡人時光不足十一。我生於冰雪的國度,雪花高飛,漫卷天地,最喜花落鼻頭的冰涼,最喜嬉笑雪仗後的紅瘡,最喜瘋跑踏雪的吱嘎,最喜笤帚拂雪的簌簌。


    父親說即便是少有見雪的地帶,也罕有我這般愛雪的人。


    生來聰慧睿達,束發之年,好鬥酒不好賦詩,好美婢,好花鳥,好遠途,好絲竹和鳴,好遊山玩水不好長卷與青燈,父母千般愁苦,萬般心憂,也隻道一句頑劣。


    有仙從天上來,憐我根骨,收為關門徒。父額手稱慶,奔走相告,鄉鄰五十六,家家張燈,戶戶結彩,列隊相送,好不壯觀。


    母再三叮囑,即便作了高高在上的老仙也莫忘了萬萬千千的凡人,當時隻覺喜極應諾下來,不覺肩上多少沉重。


    再見老父時,已兩鬢霜白。聽聞母亡於秋深,未見明年白雪。


    沒能救天下人,也沒能救眼前人,愧列仙班,更愧作人子。


    又白雪,一日心有所感,拜別師門衣錦返鄉,老父年歲已高,偶感風寒竟堪致命,宗門一千丹藥我便耗了一千,可肉體凡胎,延壽已艱迴天更難,守榻一年,父親了無牽掛,隻念亡妻去日已久。


    我固鎖周身仙力,背老父踏雪步行至墓前,白發人麵色枯槁,形如老樹,輕撫我額頭道,我兒勞苦。


    不禁老淚縱橫。


    時年大雪,好在過了秋涼。


    ”


    說書人將到此處,李子泊幾度哽咽,握緊從南追那裏借來的一塊陽石,再次穿越到了那個熟悉的洞口,清虛的墳就立在洞穴正對不遠處,玄風玄明跑在最前,千葉子帶著的三師兄衝在第三,他跑在最後。


    恍然間他仿佛看到了黃泉路上的上一輩師徒三人,在光亮中老道士和兩個師兄看不清樣子,但眉目弧度都顯溫和,在四處張望著什麽。


    最後的那個少年從黑暗中露出頭,洋洋灑灑,大步得意的走過去,


    “衝虛老道,我也有徒弟啦,我的徒弟個個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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