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朝皇城,唯天祿閣最為清亮,四麵通窗,除卻君主小憩之地,主屋日夜燈火通明,便是連個遮光的簾帳也不曾放下過。此為國朝藏書樓閣,本就追尋個清淨光明,自不能留晦暗不濁之處。


    唯今日不同,前堂木門由宮奴推上,連枝燈後的人影若隱若現,那女子雖說穿著的宮奴衣袍,可腰身顯是勒緊了的,施施然跪坐於地,幾分嬌怯、幾分忸怩,“殿下。”楊氏抬手撫唇,對視上去的目光之中,更是前所未有的委屈之態。


    座上人的視線卻並未對準到她身上,而是仔細端詳著手裏的那方布帛,良久,才收起在掌心,睥睨其下,問,“你是如何得到這東西的?”


    “妾。”楊氏雙手撐地,微露胸膛,“妾對殿下日思夜想,不能自已,昨日便想偷偷來瞧一眼殿下,不想被人誤認作賊人,胡亂奔跑入了一座屋舍,屋舍——”她喘了口氣,續道,“見屋內雜亂,欲要收整,就瞧見篋中此物——”


    見著上頭乃是記載了申氏儲妃三會益北王的經過,不由得心生歡喜,就想著借此物來討好太子,趁機也讓自己在太子麵前露個麵,說不準就能被瞧上呢?


    劉郢再度望向了自己手心裏被揉搓起來的一團——上頭的字跡乃是盡善的,他還認得,這奴才初進宮時目不識丁,為了能在自己手下做事,跟著苦學了幾年,不僅識字,也會寫,這才惹得他為之側目。


    隻是,申容為何會與劉子昭見麵?這份情愫,又是從何時起的?竟然能深到不顧男女之大防,漏夜南宮闕樓廝見?


    如若不是確認這字是盡善的,劉郢當真不相信上頭的話,簡直信口開河,二人連麵都少見,唯有一次印象深些的,還是早幾年在桓林山獵場,那時劉子昭將她從瘋馬上救下……他不覺陷入了沉思,把所有相關的記憶掰開揉碎,一點點迴味起來:去年春時劉子昭出征南方,他尚在戈陽郡下治理水汛,迴來與她親昵之時,她就心猿意馬,隻說是入夏困頓,他當時也沒有多留意。


    現在細細想來,恰與那上頭寫的期日對得上。


    “殿下。”門外傳來海三的聲音,劉郢方才迴神,漆黑不見底的瞳仁對向楊氏,“你退下罷。”


    “可是殿下,妾……”楊氏欲說還休,這退下,是退到何處去?


    猶豫之際,太子已是示意外頭的人進來了,而今跟在太子身邊伺候的大宮奴已經變了,楊氏還不認識海三,猶自疑惑,見太子投過去一個眼神,一個字也沒說,那宦官擰了一下眉,隨後會意,就走到了自己跟前,做了個“請”的姿勢。


    見這宮奴態度還不錯,楊氏這才露出一些笑容,頗有些得意地起了身,跟著人往外出去。


    海三還有些摸不著腦袋的,不過行至門口,卻又聽太子叫住了他,遂再次躬身往裏進去。


    “還有何恩,一並處理了。”儲君的聲音倒是平靜,自己給自己披上了袍服,語氣裏也聽不出波動。若不是方才,誰能想著隻是迴去拿個東西的功夫,這頭轉眼就要殺了兩個人呢?那西宮楊氏倒罷了,興許婦人爭寵,惹得太子不高興了,或是做了什麽僭越的行為,總之尚且說得過去,可這含丙殿伺候的黃門何恩又是為何?


    海三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問出來了,但猛地一閉嘴,終是惶惶退下了。


    天祿閣北邊的一間下房內,誰也不知道裏頭被處死了一男一女,血跡很快被清理幹淨,到了正午日頭高升,衝出來的水漬也都被曬幹在陽溝裏頭,所有痕跡蕩然無存。


    就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


    *


    這日太子並未出天祿閣,海三就一直守在了廊下,等到未時,來了幾個大臣,進去與太子談話,直至酉時離開,眼瞧著日暮時分,海三正預備著問太子今夜迴不迴北宮,步子停在書架旁,見太子的目光還在竹簡上——


    就安安靜靜地跪在了牆腳,近身等主子吩咐。


    夕陽的最後一縷霞光從窗前投射進來,他頗為懂事地喚了兩個宮女過來給連枝燈裏上了燭油,提前把室內的燈火都點著了,未免待會天色昏暗,阻礙了儲君閱書。


    等宮女們躡手躡腳地退下,他方才重新跪坐迴原地。


    “你去把明生叫過來。”沉默了近半個下午的太子終於發聲,海三趕忙應“是”。


    正要活動起來,又見太子朝他招了招手,“罷了。”


    雖然不解其意,海三卻也隻得跟著來,隻是應聲,哪怕一個好奇的眼神都不露出去的——畢竟白天才見著主人麵無表情地處死兩個人,就在自己跟前的事,誰能不怕?


    劉郢的視線就從竹帛,一點點轉移到了身前的銅燈上,迴想起那方布帛上的字句——二人第一迴私下相見,是在東山,明生未跟去,第二迴和第三迴,是在深更的南宮,他這個不近身伺候申容的宦官,自當也不會知曉,若是不清楚,那倒也不必把他叫過來問話了。


    很顯然,劉郢並不想這件事再被多一個人知道。


    良久過後,他的眼神漸漸放空,就這麽看了那盞油燈許久。


    太子幹坐到幾時,海三也就陪到了幾時。


    等聽到第三道更聲,這位主子才有了一點起身動靜,海三也沒有什麽困意,腦中的那根弦一直緊繃著,遂迅速招唿了人備輦,又往廊下服侍了太子穿上革履,就這麽一路平穩地入了北宮,直入了金陽殿的大院。


    都到這會了,裏頭的人早就是睡下了,海三瞅了眼後院王良娣的屋子,本來儲妃懷有身孕,怕是不能服侍儲君,原本想著太子的步子會往後院幾間宮舍過去的,不想他隻在大院的那棵老槐樹下站了一會,仍是往正殿的大門進去了。


    也沒招唿人進去喚醒人,甚至連前堂的燈都沒點。


    臥榻上的大宮女聽著動靜,掌燈前來查看,等認出人來,欲要磕頭,也被止住了。


    木門輕輕合上,海三就守在廊下,元秀和茵梅已是到前堂跪下了。


    六個月,若是太子起了興致,也不是不能服侍,估摸著要是注意著些,兩個大宮女還得進去幫忙。


    但等了一會,也沒聽見裏頭有一丁點的動靜,元秀不禁稍稍偏頭,透過行障的一角,從木階打量上去,卻見帳中的儲妃都還沒醒來,窗牖前月色朦朧,素色紗幔後,太子爺就坐在榻邊,垂頭瞧著帳中躺下的人,一直沒有出聲。


    元秀猛地一怔,收迴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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