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作為儲妃需得和皇室長輩們一處坐著寒暄、一處得體的端坐著。不然這時候早就要隨著許林君到後院去瞧瞧熱鬧了。


    往前在她們綏陽安寧裏要是有人成了親,她就會隨著兒時玩得好的小夥伴們跑過去瞧新婦。孩子們下了學,縠布的袖管、褲腿上全是一路奔跑翻滾的塵土,幾個大頭娃娃就擠在娘家茅屋的窗邊,嘻嘻哈哈地用石子劃開窗戶紗,要看裏頭的新婦。


    要是屋子裏有人注意到了他們,也不生氣,就笑著丟幾包飴糖、桂花酥、花生酥出來。一團哄搶完,孩子們又擠著腦袋爭先恐後地趴在窗戶上。


    運氣好一些的,能遇著裏頭的女兒家迴眸。這時新婦的臉上已是上了一層鉛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上會用毛筆描了兩道闊眉,腮上再擦了兩團胭脂,唇上又是一抹圓圓的紅。一笑起來,就和過年集市上的彩陶像一樣,美得孩子們跟著樂樂嗬嗬地笑。


    作為同齡人裏學問最高的申容,這時候就會雙手往腰後一背,學著申安國教書時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背上兩句: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謂伊人,額,在,在水一方。”


    “哈哈哈哈哈哈。”這時候住她隔壁,小她半歲的春牛笑得最大聲,“不是這麽背的吧!”


    一同在父親手下念書,他在同齡小孩中的識書量也不低。也就隻有他能指出申容口中的錯誤了。


    她便臊紅了臉,還不肯承認,“我,我沒錯!”


    “那你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下一句是什麽?”春牛趾高氣昂的,個子比不過申容,又立即找了塊大石頭站上去,往下瞪著她,“你說,說啊。”


    “好吧。”她頓時就泄了氣。像牛棚裏的牛吃草脹了氣,郡上來的老頭插幾針,牛肚子就癟下了。


    她覺得她就是那牛肚子。“是我背錯了,但,但我下次肯定不會再背錯了。”


    隨之而來的,便又是孩童們的一陣笑聲。


    那時候她實在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把自己腦袋上兩條豎起來的小辮都藏好。可現在迴憶起來,竟都是遙不可及的質樸時光,再也迴不去的。


    “儲妃,咱們還不迴去嗎?”元秀的聲音在申容耳邊響起。


    她徐徐迴首,一扭頭,迎著風才察覺出臉頰兩道濕漉漉的涼意。元秀抬著帕子拭上來,她自己也抹了去。也幸好這廊亭邊上無人。不然被別人看到,怎麽也說不清楚了。


    太子的太子妃在他二哥的婚宴上哭哭啼啼的,是何用意?


    二人順著來時的路往大殿過去,方才還熱熱鬧鬧的人群此時都集中到中堂後院去了,一路過兩處花圃,還都很是安靜,不見幾個奴仆。繞過一棵大歪脖子樹,後頭的池子邊便是一座小巧精致的亭子。裏頭站著個人,單看背影也能一眼認出。


    可不就是今天婚宴的男主人:劉子昭?


    申容領著元秀本欲繞道而行,腳邁開還沒幾步,又返了迴去。元秀拉著她小聲說,“儲妃,我們不能在這。”


    按理來說,也確實要避嫌。可一想到他大喜之日,竟然有這閑情逸致站在這看景,她的怒氣就不打一處來。


    方才宴上也還是擺著那樣一張臭臉。


    要是不滿意許林君,大可以像鍾元君那樣早早地說出來,他劉子昭甚至都不用鬧,鄭皇後包準立馬給他換人,若是對長安城內的女兒都看不上眼,其實也可以直接說。申容堅信鄭皇後不會多管。


    而襄國徐太後那邊,人家本來的意思也不是看重家室。隻要你自己有看中的,就是益北邊塞的女兒,徐太後興許也能滿意,再和成帝一說,便是恩恩愛愛、和和美美的一樁婚事了。


    何必辜負許林君的一片深情?


    隻是再大的火一到嘴邊,卻終究成了語氣盡量平和的一句“二皇子殿下。”


    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在劉子昭迴過頭之際,又閉了閉眼接著說,“許氏是個好姑娘。她有自我,她很單純,你要好好待她。”


    話說完,得到的又是和上迴一樣的冷笑。他還是那樣不屑,不屑到此時甚至都不欲迴答她。


    池邊的風帶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還有午後的燥熱,伴著樹上的蟬鳴,攪得人頭暈目眩,她便強忍著這股頭暈,上前兩步。


    她覺得這話非說不可,仿佛是一個壓在心底的東西——平時拚命不讓自己去想起,但偶爾浮上心頭,就能輕易地揪緊了心髒,讓她喘不過氣來。


    那東西在她本就複雜難解的心境裏,更平添了幾分對自我的懷疑。


    於是她的聲音也變得不再急躁,“有自我的人,在這皇城之中活不下去。”


    這話好像又不單單隻是為了說給他聽,還是為了安撫住自己那早已滿目瘡痍的內心。


    大約是見儲妃太久沒迴來,茵梅這時也尋了過來。王府後院山水樹木眾多,曲徑通幽,不容易一眼看透裏頭的光景。她往前探了兩步,隱隱瞧見儲妃和元秀的衣裳,便欲走上前唿喊,豈料還不曾開口,接著又聽到益北王的聲音。


    茵梅心下一驚,猶如平靜的箏弦被人猛地一撥,便又立即止住了腳步。


    “為何要在皇城中活下去?”劉子昭似乎終於認真了些,將話拋了迴來,“離了這,就活不下去了嗎?”


    申容倒是沒想到他會開口迴答,不禁一愣。


    這個問題她答不上來。


    太康四年的那個午後再度醒來,她也不想再入長安,她甚至想過如何逃離,可是——


    那股充斥著淡淡魚腥味的風又湧入了她的鼻息,她怔了怔,隨即堅定開口,“可是世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這天底下誰人不想好好活著,不想為了自己而活?可若上蒼不允,便隻能盡可能謀求最低的準則——活著。


    隻要能活下去就行了。若活都不能活,還談什麽追尋自我。


    秋後這股炎熱的風吹到了她的眼睛裏。有些痛、也有些癢,還有些酸脹。她便昂著頭使勁眨了眨。


    劉子昭似乎是被這話震到,即便麵上仍舊是冷冷的,卻到底沒有再開口嘲諷她這一句了。


    池邊的對話最終在沉默中恢複平靜……沒能繼續得下去。


    茵梅瞧著時機正好,快步上前覆在儲妃耳邊低語,“儲妃,殿下到了。”


    申容轉眼迴神,迅速點了點頭。


    就算劉郢不來,她這個儲妃離場的時間也夠久了,早該要迴去了的。她便吸了口氣鎮定斂容,臨走前還是禮數周全的與劉子昭屈膝告辭,又下意識抬眸往前再望了眼。


    二人的目光稍有對視,劉子昭那雙淩厲的眉目似乎較之前幾次有了變化,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是驚愣。竟仿佛還有些悲哀。


    申容倒有一絲錯愕會見著他那樣的目光,不過垂眸迴來時,已隨即當是自己看錯了。


    隨著金陽殿主仆三人的離開,池邊漸漸恢複了先前的寂靜。劉子昭提起衣袖再度迴身,將目光對準了平靜的池麵,難得起了一片新的沉思。


    她說得沒錯,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意,所以即便他口口聲聲稱這些人沒有自我,可捫心自問,他又真的是在做自己嗎?


    從流亡途中鄧氏亡故、到他十二歲被接迴皇宮。


    從那時候起,他就早已忘了自己該是什麽樣子了。若不是那一年請戰逃出皇城、逃到益北,他隻怕現在早就和他們一樣——脅肩諂笑地周旋於各個場合了。


    然而如今即便不同他們一樣全然虛偽,卻也隻不過是一頭被仇恨熏心的怪物罷了。


    又有什麽好笑話別人的?


    *


    劉子昭與許林君的婚宴,在一眾投壺遊戲與祝福聲中進入尾聲。


    太子夫婦是沒能去玩樂得起來的,就算劉郢當真是處處偽裝的高手,也沒必要這個節骨眼跟著去虛情假意。成帝一起身要迴宮,他們兩個小輩也隨著出了益北王府。


    皇帝的六乘馬車驅馳在前,旗旄導首,車後是一長串仿佛望不到頭的扈從、常侍郎。


    其實若隻是尋常出行,成帝也不會次次如此高調,隻因今天是劉子昭、他兒子的大婚。所以帝王的排場一定要彰顯出來。


    而太子來的陣仗相對來說就小得多了,小得——甚至還可以說得上有些寒磣。


    若不是申容今天是奉著鄭皇後和後宮諸夫人的情意來的,她或許就要和劉郢一起騎馬迴去了。


    打量去的目光收迴,她隱隱約約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有些不明白。


    太子宮送到益北王府的東西也不少,好幾大箱子的金器往裏抬。可太子本人偏就不大動幹戈的過來,難不成就是為了在他爹麵前裝裝低調?


    思索間,宮奴將馬紮往前頭一放。她抬腳前見劉郢沒上去的意思,便問,“您要騎馬迴宮嗎?”


    “不,今晚不迴去。”劉郢笑道,帶著同行的蘇泓徑直往停馬的地方走去。


    她在後頭“噢”了聲,想他也不是頭一迴不著家了。這幾日天氣還好,太子就常常好幾天在外頭野,有時候白天迴了太子宮,也都是往忠文公那兒去坐坐,出來就走了,都不落金陽殿一刻的。哪怕是他自己的含丙殿也是如此。


    也不是說申容想要去看看他,那是連看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畢竟太子爺嘛,他的行蹤要想讓你知道,你就能知道,要不想讓你知道,你也別多問,不然倒顯得幹涉了他。


    而且女史教的規矩裏頭,也沒這條:打聽太子爺要去幹嘛的。


    腦子裏就不禁冒出一個先前還從未有過的念頭:他該不會是在外頭養女人了吧?


    接著好幾個念頭一同冒了上來,那為什麽不帶迴宮?要是帶迴來該安置到哪個宮室?要不要和鄭皇後說,該安排個什麽位份?


    畢竟兩世過來,她還沒幹過安排劉郢其他女人的工作。後來進來的好幾個都是直接有了位份。


    繞來繞去,最終就隻剩下一個念頭。


    要是個好生養的,興許還能應付應付日後宗親長輩們的輪番問候。


    起碼上一世,她沒生養,田婉兒也是在太康十年才有了一胎,後來因為體弱,還沒能留住。再後頭的王慧倒是懷了,不過申容沒能趕上她生產,就喝毒酒走了。


    所有雜七雜八的想法落下,她臉上向來維持好的笑意連自己都察覺不到地收起了,朝著劉郢的背影屈膝行了個禮,預備著自己上馬車。


    沒成想身子還沒完全站直,劉郢又扭頭過來,“你在那傻站著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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