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良娣被下毒的事有了個結果,但依舊沒往外傳,太子宮內的宮奴們雖然自己會在私下議論議論,但是對外的口風還算是嚴謹。


    宮女阿巧就被關在了太子宮南邊廢棄的一處宮室裏頭,已經關了好幾天了,要如何處置隻等著太子爺發話。


    可偏偏這些日子太子一直沒說過什麽。


    就是田良娣轉醒過來,如今好得都快差不多了,也不見要給她個什麽交代。


    不過對這事,田良娣自己好像沒多大意見要發表,申儲妃那兒就更沒個動靜了,甚至和個局外人一樣,天天還是往皇後的蘭房殿跑得勤快。


    “難不成是打算把人活活關到死?”含丙殿角落的下房裏便又是一陣議論。


    石琮這迴不扯到儲妃身上去了,隻道,“不好說,畢竟太子也沒處死過人。估摸著還在思量著怎麽處置呢。不過,人既然都抓出來了,為何不交到永巷令去呢?”……


    這些位低的宦人們自然不能清楚頂上貴人們的心思,就是盡善這麽個跟在太子身邊的人都不明朗。他尚且候在太子寢殿門前的,房門一關,裏頭隻有太子和明生兩個人。


    說不舒服肯定是有的,畢竟太子向來也沒什麽事瞞著他過。


    唯獨這個明生,每次來迴話都是單獨的,裏頭就太子和他。盡善不覺深吸了口氣,望向了一側的金陽殿。


    太子寢殿內的迴話已經持續了有一會了,明生匯報了儲妃這些時日做的事,主要還是儲妃私底下也查明了阿巧為何要給田良娣下毒的由頭。


    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一開始田良娣說自己屋中人手不夠,問儲妃要人。以及阿巧那日奉的水是從哪裏來的、膳房裏都有哪些人、迴丙舍的路上遇著什麽人並行、和誰說了話。


    語氣停頓一瞬,他如是說,“若要在那銅壺中放下異物,起碼得找個無人的地方下手。可阿巧那日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待著的時候。”


    說罷,明生停住,抬眸打量了太子一眼。


    劉郢示意他繼續。


    他便適當放輕了一些語調,“進屋放了熱水,阿巧就被田良娣遣出去了。”


    這話差不多算是明示了,隻不過沒人看到是不是田良娣自己下的毒,所以不好就此下定論。明生收迴目光,“儲妃查到這就不讓查了,不過——”他又是一頓,顯得略微緊張,再要開口,先伏地磕了個頭,“殿下賜罪,奴婢想著您事後定然是要清楚的,便擅作主張往下繼續查了。”


    “那你查出來什麽沒?”劉郢雖沒怪罪他的意思,但也沒肯定他這麽做是對的。


    畢竟奴才、奴才。萬事都要聽著主人的來,不需要有自己的考量。就算是為主人好,也不能先自己行動。在這一點用人手段之上,太子和太子妃大相徑庭。


    “查,查出來了。”


    除了前麵和儲妃交代出正佺的那次以外,明生還是頭一迴說話打磕巴。不過冷靜迴來倒也迅速。他從袖中掏出了一卷簡牘冊子,上頭是田良娣上月十日上午往少府去拿藥的記錄。


    “上月十日良娣獨自從少府迴來。這段路平時一刻鍾就能到金陽殿。就算步子慢一些,午時前也一定能迴得來,可那日良娣是在未時初刻才進院子的。大院內打掃的兩個黃門一般便是在未時初刻開始打掃,那日正巧遇著良娣迴來,有見過她。”


    “奴婢覺得可疑,便順著往少府往迴走的一路接著查,查著當日必要路過的黃門,有人見過良娣往西宮花園那頭過去。再這麽順著往那條路去打探,也有過路的宮女瞧見過,雖然西宮的人不認識咱們北宮的,但也能看出是貴人,所以有些印象,奴婢問了衣裳顏色和發飾,能對得上。”


    他眼珠子向上瞄了太子一眼,“西宮花園那,正有一株前朝留下的洋金花。”


    太子手中的簡牘合上,神情陰鷙,閉了一會眼的功夫,又生出了一個問題。


    “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深宮大院裏,一個剛嫁進北宮的太子良娣,怎麽能清楚西宮的後花園裏種了什麽,還是前朝留下來的東西?


    “上次宮女跳井的事後,良娣與家裏有過一次書信往來,儲妃私下也是知道的,隻是不曾提過。”


    明生迴話間,已經伏下了身,太子的問話很是仔細,但凡一點細枝末節上的事沒表現得好,哪怕是話裏有一絲顫音,都能讓他察覺出來。好在臉往那地板上一埋,不再能全然感受到主子威嚴的氣勢,便好將這場表演完成得更真切。


    太子無意識地點了點憑幾邊。


    田家世代長安城大商戶,在前朝也是赫赫有名,姬姓皇室後期腐敗,多寵納高稅者,後宮時常舉辦奢靡酒宴刻意供這些人勾結。若是從那時起就知道了,也說得通。


    畢竟田家四處拉結勾串的本事,他不是不知道。田子士在前朝為表對太子的忠心,明麵爭他、討好他的事也沒少做。


    若不是婚前田家女告狀、婚後又與家中來往設計構陷儲妃的信被他知道,今朝指不定就落入了田家的蜜罐子裏。


    這種人說來也不是不能用著,隻是他劉郢向來不喜歡欺騙自己的人,這事都還不止一次了。田家這是又想靠著他,又要把他當個糊塗蛋啊。


    含丙殿內的氣憤降入冰點,座上的主子未再開口說話。


    明生心中的恐慌隨之消散,這個狀態,便是將儲妃交代的順利完成了。他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當晚太子照常往金陽殿正殿過去,心情自然不大好。夫妻二人既要同心同德,她反倒開始瞞著自己了,田氏製造下毒假案她私底下查,卻不與他說過一聲。


    “為何不說?她是要栽贓到你頭上,你還忍著?”


    往來都是男人不願意自己後院裏生事的,如今到了太子的後院裏,倒是他自己恨不得先把這把火燒起來完事。他隻有更憤懣不平的,也氣申容一而再的容忍,竟是忍到這個份上了,知道後頭的真相是什麽,幹脆都不查了。


    一時分不清是心疼多還是生氣多了,善良得體過了頭,也不是什麽好事。何況一個當家主母,如何也要拿出些威嚴來的。


    申容瞅了太子一眼,這麽嚴肅緊張的氛圍裏,心裏還覺得有些好笑。他倒是真氣急了,問話前也不思考思考——他又是怎麽知道她去查了的。


    便輕緩了語氣“您總寵著我,冷著她,日子久了,她不高興也正常。這事我不與您說,是為家宅安寧。”


    “冷著她?”劉郢冷冷一笑,“也不看看她先前做了什麽事?若不是田家暫不可動,寡人早要將她趕出去了。”話鋒一轉,又還是轉到到申容身上,多怒其不爭,“可你也不能一味委屈了自己。既然知道了真相,就應當早早來與我說。等我來問你,難不成你就不怕我真疑心到你頭上?”


    “那您疑心我了嗎?”她緊接著反問。


    劉郢迴得也快,“自然沒有。”


    這話說得不假,成婚一年多來,二人一直恩愛,即便中間有過一次小打小鬧,也不過是感情升溫的調劑。申容是什麽人劉郢心裏很清楚,要想害了田氏,早在宮女沉井那次就可以直接定了她的死罪。可她非但沒有,還顧慮到他在前朝的難處,顧慮到田家眼下不好動。


    就算往最壞了想,申容要害田氏,也不會選這麽一個方式。她要拉下她來,高明法子多的是。


    更何況,她也不會。


    後宮紛爭無非爭夫寵、爭地位。申容兩樣都占了,沒有這個由頭,也沒有這個壞心要這麽做。


    那些怒氣便頓時消散,又在不知覺中轉化為心疼,以及幾分為自己無力處置田氏的愧疚。


    “那不就行了。”申容往牆角過去,點上了睡前必點的香餅。她的語氣很平靜,似乎當真一點都不感到委屈和憎恨,與前幾日跑到含丙殿哭哭啼啼訴害怕的田氏簡直天差地別。


    劉郢心頭一滯,又見她手裏的艾葉火光揮滅。


    蹲著的女兒迴眸,麵容淡定,不急不躁,在太子微怔的神情之中重新靠近,“既明知事為大計,又何必在這些事上多計較?”


    一字一句,在平靜之中又轉為了沉重,卻依舊沒有咬牙切齒,麵目猙獰,唯有隱忍在心頭的那絲絲苦楚自然流露。


    “殿下,我心裏不是沒有恨的。”


    “但隻要您不忘記過往,您相信我,我就已是知足了。”


    “阿容——”劉郢擰緊了眉頭,有動容,但那份愧疚就更深了。試問內心最深處,就算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就為此完全相信她了嗎?也沒有,不然放一個明生在身邊又是為何?不過隻是不懷疑她會謀害田氏罷了,但不代表所有地方都信任了她。


    心底裏依舊是存在著一股原始的偏見的,畢竟她的確是一步登天,從升鬥小民一躍成為國朝儲妃,就算婚後一路過來事事打理得妥當,但還是會怕她一不留神暴露出自己的短板,給太子宮丟了人。


    他不能說自己完全就是一個好丈夫,這宮裏頭所有人都不能得他信任,就算是如今的申氏。想要和她同心同德,那也不過是讓她知道自己大致的方向——不在同女眷的交往上相悖於自己罷了。而且這同心,也是讓她對自己知無不答、言無不盡,並不代表自己就會完全袒露心聲。


    他到底……還是愧對了她。


    “好啦,到底也沒能瞞住您不是。”申容卻也不允許深情久了,她又甜甜笑著,剛想軟語幾句,讓他放心把這件事交給自己來處理。


    不想劉郢卻沒同往日一般——一經她撒嬌就被迷得個七葷八素的。


    他態度依舊嚴肅,“事雖沒流傳出去,但這一宮的人卻都是知道的,總不能再不了了之。”


    雖不曾當後院小家,但儲君的學業裏是當帝國這個大家,同樣是掌家,裏頭大同小異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人都長著嘴。主子們要管一張嘴容易,管十張嘴也不算太難,可要管一宮裏幾百張嘴,不大可能。


    哪怕是頂著殺頭的風險,傳出去也隻是早晚的事罷了。


    “那您是想?”她臉上的笑就收了,多半猜到了結果,袖下一雙手無意識地顫了一下。


    “歇下吧。”劉郢卻沒有迴答她。


    不迴答,還不就是作為一個年長她的男子,擔心處理方式太過殘忍,會嚇著她嗎?


    申容聽到的時候就猜到了的,心裏也有一絲麻木。


    畢竟事發總要有人擔責,她自己洗清了嫌疑,田婉兒又動不了,那就隻能怪罪到“下毒”的阿巧身上了。


    那日一清早她就收到消息了。


    太子宮南邊廢棄的宮室裏,阿巧剛被悄無聲息地勒死,茵梅就急步過來迴了話。


    “屍首已經被丟出去了。”


    “噢。”屏風後的人輕輕應了一聲。茵梅便抬頭欲打量。絲帛屏風後,儲妃的身影在日光下微微偏頭,聽聲音,並沒有太多情緒。


    過了一會,很是冷靜地吩咐下去,讓她們去查查阿巧在外的親眷,從永巷令丞那邊打發了錢下去。


    “你要仔細過手的人,不可半途有克扣。”


    “諾。”茵梅躬身退下,行至門口時,給元秀使了個眼色,殿內便沒有留旁人了。


    一經安靜,良久良久,屏風後的人才終於站起了身。晨暉順著窗欞間的空隙,皆數灑向了她素淨的麵龐。她不禁微微眯眼,昂首感受起了眼前流動的血紅。在這安靜的時刻,才能開始感歎:自己這一步究竟是不是走錯了?


    激怒田婉兒、逼她構陷自己,歸根結底,其實都是源於她自己對於劉郢的不信任——哪怕是這一世的劉郢。


    怕他忘記了田婉兒曾經做過的事;怕田婉兒平靜得久了,照樣會和從前一樣輕易地奪走他的寵愛。


    她怕,怕又迴到上一世那樣。


    可她其實又很清楚,如今走到這一步,就算沒了劉郢的寵愛,左右不過是路難走一些、險路多幾條。


    但無論怎樣,都不至於像上一世一樣任由田婉兒擺布了。


    她確實太怕了,也正因為這份害怕過了頭,才導致了一條無辜性命的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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