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良娣的這一暈,暈得時機正好。逢著太子和儲妃都在,如眾星捧月般將她捧迴了金陽殿。


    隻是這迴邊上多了金陽殿的宮女,又有太子的肩輦候在邊上。不必再勞累著太子將她抱迴去。


    丙舍前堂候著一堆含丙殿和金陽殿的宮奴,太子和太子妃就在正堂,等著太醫診完出來迴稟。


    申容安之若素,頭一迴安安靜靜地待在丙舍裏頭,便偏過頭去看了看身旁的陶瓷罐子。田家女兒的喜好還是那樣,屋子裏頭全是瓦罐爐子,一點綠葉都沒有,死氣沉沉的。


    她忽然又想起上一世那時候,明明是占地更少的丙舍,卻遠比金陽殿正殿熱鬧。劉郢隻要得了什麽好東西,或是從外頭自己帶來什麽好的,隻差人往丙舍裏頭送,寶貴東西就往屋子裏碼。即便是一堆罐子爐子的,也不會顯得這裏死氣沉沉……


    “殿下,良娣她——她——”太醫躬身退出,往太子跟前撲通一跪,順道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太子夫婦二人同時迴神。劉郢方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神情還算放鬆,瞧太醫這副模樣,眉頭立即就皺緊了。“怎麽了?說話。”


    “是,是中了毒啊!”


    青天白日的,下午的日頭還沒散,屋裏屋外都透著一股燥熱。還得呈著冰塊上來才能給人神思也放涼爽了,才有精力去思考的。太醫的後頭一長段話接著說——說好在田娘娘誤食的洋金花不多,但凡再要吃得多一些,這會估計人都沒了。


    匯報完再開了藥便退下了。屋子裏又恢複了寂靜。一時無人開口,申容緩緩扭頭看著了劉郢,下唇微末顫抖,“中毒?”


    太子爺的眉眼間已是泛開了一片陰沉,沒理會申容的話,衝門口的盡善沉聲道,“去查,是怎麽迴事。”


    不管田良娣受不受寵,終究是太子宮裏的主子,誰要是真毒害到主子身上去了,一句話就能處死。若是背後還牽扯有其他人,也是要立即查出來,一並處理幹淨。不然鬧得整個太子宮人心惶惶,那便什麽事都不必做了。


    盡善得了令還沒來得及出去,太子又叫住了他,“吩咐人不許擅自議論,要有一個字傳出去了,立刻打死。”


    倒是真真的第一迴,太子直接下了死令。盡善驚愣過後,邁出去的腿都崴了一下。


    劉郢也沒了心思多說什麽,起了身原本打算徑直出。估摸是才想起身旁還一個人,胸口的氣壓低了才迴頭與申容說,“你也迴去待著。身邊的人留神好,無大事不得出去。”


    “是。”申容起身行禮,目送太子大步離開。


    到了這個份上,屋內是肉眼可見的緊張氣氛,她自當不會多言。說多了反倒說不準招惹著他。


    國朝宮闈內下毒的事,想來今朝還是頭一迴,又是發生在自己宮裏,他作為這一宮的主人要有些心煩意燥也正常。


    她側目瞟了眼後室,見田婉兒還沒醒,周身的惶恐作態自然褪去,顯露出一張冰冷的麵孔。無論下毒與否,她這個當家主母的形象在劉郢心裏的總是被打破了一些的。管事管到後院裏都出了下毒的事了,他心裏能滿意?


    迴金陽殿的時候茵梅和元秀就迅速隨了上來,守在前堂門口。


    殿內其餘人等退下,屏風後便現出了明生的身影。


    ……


    下毒的事很快有了結果,田良娣乃是喝了泡著洋金花的熱水,才暈過去的。而那呈水過去的人是一名小宮女,喚作阿巧。


    正是前兩月儲妃安排給田良娣的使喚奴仆。


    原本是個普通的小宮女也就罷了,主子們一句話要打發出去還是處死了都可以,但後頭的人是申容,那裏頭的含義就不同了。雖然太子後院儲妃和良娣的關係向來和睦,但到底還是存在著一層天然的競爭關係,要說是為了這層關係而要害死誰,也是說得過去的。


    隻是有心人要稍微深想一些,也能覺得不對勁,儲妃的受寵是大家都知道的。這不受寵的是田良娣。若要生了害人之心的,怎麽也應該是田良娣啊。儲妃又有什麽理由要去毒害田良娣呢?


    太子後院裏的事不能流傳到外麵去,自然就都是太子宮裏的人在議論了,不過金陽殿都是申容自己的人,也無人敢多說,閑言碎語的便隻能是含丙殿這頭的宮奴們了。


    方才提出疑問的便是盡善的徒弟慶喜,他確實是個膽子小的,卻也隻是對主子們和他師傅,一旦到了私底下,議論是非的能力他敢稱第一,無人敢稱第二。


    含丙殿隔著兩條廊道往西坡下去,便是一排排宦人的屋舍,平日這群宮奴們要是不伺候了,就多宿在這。隻有宮奴裏官位大一些的,諸如乙和宮裏那幾個常侍郎和皇後身邊的叔媼,才有那個能力往宮外去置辦糧田宅院。像他們這些個年輕的,就算是盡善那位太子跟前的紅人,都尚且隻能隨著主人的宮殿,住在犄角旮旯的下房裏頭。


    正因為住的人都年輕,性子還沒那麽穩重,所以有時候議論起事來,也不講究一個怕——哪怕太子才說過“議論者打死”。


    畢竟也沒真見識到太子處死過誰,所以這些個人心裏還不算畏懼,隻當他是嘴上說說。


    “也不見得就沒有理由。畢竟太子後院裏就兩個女人,就算不得寵,但在眼皮子底下,瞧著總是不舒服的。就好比,就好比你吃魚卡著刺,總要清理了才幹淨。”接著慶喜話的,是含丙殿後頭打水的小黃門,矮矮胖胖的,名叫石琮。


    他說一段,就瞧著身旁的一個人。一番言論說完,一共打量完了身旁的四個宦人。


    四個宦人同時點頭附和。


    “那也不是這麽個理。”往蒲席上躺著的是殿前打掃的小黃門海三,算是這屋中話稍微少些的了。起先他們那幾個議論分析得熱鬧,他一直沒做聲,一聽石琮說了這麽有偏向性的言論以後,這才盤著腿坐起了身,開起了口,“凡事講究證據,單因為你揣測人太子妃娘娘有了這個心,就覺得她有了這個理這麽做,那天下得出多少樁冤案。”


    許久不說話的人一說話,多少有些生硬融入的尷尬。


    石琮和身旁兩個宦人互相看了一眼,嘴唇撇了撇,不就事論事,隻看有人反駁自己,便生出了不悅。


    何況這說話的人,還是慣愛特立獨行,向來不討喜的海三。


    慶喜因為有盡善徒弟這層關係,所以在這群人當中無形中地位拔高一些。瞧出兩邊人暗暗較量的氣勢,一雙狹長的眯眯眼來迴打量,做老好人的出聲,“總之都是我們在這胡亂猜,說不準,又是那小宮女自己下的毒呢?這年頭人心猜不準,有些人天生就是壞心眼。”


    有地位更高的人幫著中和,石琮立即跟聲,“您說得也是。”


    海三卻不以為然,冷哼了一聲便重新躺下了。別說是慶喜了,往前就是到了他師傅盡善麵前,他也是不怎麽放在眼裏的。


    慶喜先前還好,不想為這事鬧起來。大發善心地給勸住了,見有人還對自己不領情?他麵色先是一怒,往蒲席走去,正準備對著人踢兩腳示示威。


    前頭布簾子一揭,卻是有人進來了。


    屋內幾個宮奴紛紛迴頭,見是被安排去了金陽殿的明生,便統一立刻起了身。奴才們之間雖然不必行禮,但是地位低的對地位高的,總也需要哈個腰、躬個身意思意思。


    別看都是一群宮奴,裏頭的等級劃分也是有規矩的。


    這個明生雖然被太子派去了金陽殿,不屬於含丙殿的人,但大家夥心裏都有數他真正服侍的主子是誰。給太子爺單獨做事的,那地位說起來,可以媲美盡善。


    他們這些個往下的宦人們,自然也得敬重著。


    隻是起身的人裏頭,不包含有海三。他安然躺在席子上,便是聽著動靜抬眼往上看來一眼,也沒要打招唿的意思。


    明生也沒計較這些,他不比盡善,不喜歡在這些個小宦官們麵前耍威風。隻是淡淡掃了一眼屋內,目光在海三身上放了一會,就找著門口的位置靠站著了。“我上月放這的酒呢?”


    “還在這呢。”石琮應得勤快,也是他幫明生保管著這禁品的——國朝皇宮裏不允許宮奴們在宮裏頭喝酒,雖是如此,但下頭人總不會一味墨守成規。


    好這一口的,都是私藏在不起眼的地方,等想喝的時候就拿出來嚐嚐,喝完若還剩了,就繼續放迴去藏著,等下一迴繼續。


    這酒,都還是明生上次出去采買帶迴來的。


    石琮屁顛顛地從地磚下頭的土坑裏拿出一座小酒卮,又屁顛顛地捧著送至明生手上。全程明生並未想著和屋內人搭話,等拿了酒,就和來時沒個招唿一樣的,又直接簾子一撩出去了。


    屋內眾人明顯是重重地鬆了口氣,更有厲害的,好比石琮身旁形容最為瘦小的小黃門,更是拍了拍自己胸口。


    雖然明生這人不喜耍威風,但光是這份沉默就夠駭人的了。


    *


    下毒的人一經查出,金陽殿內也是及時收了消息的。


    隻可惜查出來的時候申容正在蘭房殿服侍鄭皇後,雖然聽了茵梅帶過來的消息,卻也實在抽不開身。


    “良娣往含丙殿去了。”茵梅再追了一句。


    她雙眸微閃,修得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低聲吩咐,“那就叫明生多留神,看看田家女兒是在裏頭哭還是笑呢。”


    自然,笑是不能在含丙殿笑的,要是笑了,又怎麽能是田婉兒做事的風格?


    含丙殿內的氣氛一如蘭房殿裏頭的壓抑。


    劉郢撫額神傷,身前便是抽泣的田家女兒。她身子才剛好一些,勉強能起床了,聞著消息就往含丙殿過來,七月天還熱著,她穿了件月白直裾,外頭還套了件禪衣,便是如此,身形也消瘦。往地上軟綿綿地一跪,撚著袖子再一嗚咽,仿佛門口吹進來的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了去。


    再一抬起雙眸,長長的睫毛上都掛著淚珠,眼底鼻尖是哭後淺淺淡淡的紅,與傅了粉的白嫩肌膚相襯,還有絲雲嬌雨怯之美。


    田家女與太子說:出了這樣的事都怪她自己,定然是她這段時間摔了腿,沒關心到下頭伺候的人,沒注意著及時打點下去,所以讓阿巧心裏生了恨。


    說到後麵愈加委屈,便又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此事定與儲妃沒關係。”


    “是,阿容的性子我知道,絕不能害了你去。”太子終於有了一絲動靜,瞅著田婉兒心有不忍,皺眉開口,卻是為申容辯解。


    田婉兒便垂頭擦去了臉上的淚水。雖是不再提,可身子卻依舊經不住地顫抖。


    一縷剛剛好的微風吹入含丙殿,將她的發絲吹落。美人低垂著頭,地板上還殘留著幾滴似珍珠般的淚珠子,不僅可憐,還卑微。她就聽到太子歎著氣,“你也——”


    話剛出口,便再是忍不住,田婉兒咬著下唇往劉郢那兒膝行去,“殿下,妾好害怕。”


    “你不時常來妾那兒,妾……”說著,便又是欲言又止。


    有些話說一半便可以了,不接著往下說,便越能讓人清楚地感受裏頭道不盡的辛酸與委屈。太子與良娣成婚也有一年了,太子往丙舍跑的次數,如今算算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美人日日夜夜獨守空房,還經人下毒要謀害性命。


    能有這個膽子,不就是打量著她不受寵好欺負嗎?


    屋子裏頭的動靜,站門口的盡善皆能聽到,他聳了聳肩,心道這田良娣終於是打算動一動,反抗反抗了。


    好,好啊!


    “你如何?難不成還叫人欺負了去?”到底還是和田婉兒相處少了,沒有和申容那樣的默契。劉郢一時沒能聯想到田婉兒藏一半的話是什麽。


    田婉兒一步步靠近,這會已經是如願鑽到了太子的懷裏,淚水終是止住,隻是聲音仍是隱隱哭腔,就依舊叫人不由得憐憫。她說,“也是妾自己不知道看人臉色,若是之前事事留心,打理好,發了賞賜下去,也不至於輕易得罪了人。”


    說著說著,好不容易收住的淚珠便又直直往下掉。她也好似才發覺自己不該這樣沒規矩,就抽迴了身子重新跪直了,顰眉蹙頞,嬌喘微微。


    “妾有口難言。殿下,您多疼疼妾吧!”


    ……


    經田良娣這麽一哭,太子這夜不出所料的宿到丙舍去了。


    夜裏起了一些風,南邊的窗牖上樹影婆娑,金陽殿正殿內滅了燈,屏風後頭幔帳放下,元秀和茵梅都自覺跪坐到塌邊守著。


    從前劉郢不睡在申容這兒,屏風前就會鋪上一層厚實的毯子,旁邊再支個臥榻。元秀和茵梅兩個人是輪換了守著的。


    今日兩個大宮女好似都明白什麽,不僅一同往後室過來,也都不說要去臥榻上躺著的。


    “幹嘛?瞧著我可憐啊?”帳中人輕輕一笑,好似心不在焉,隻是聽語氣著實不輕鬆。


    茵梅答,“奴婢們就是想來陪陪儲妃。”


    裏頭人又是譏諷一笑,“有什麽好陪的?從前他又不是沒往那去過。”


    話音落下,沒有人再迴說什麽,可是心裏卻有了一個肯定明白的迴答——可從前,到底是不帶真寵愛過去的呀。


    這話屋子裏三個人都是第一時間想到的,隻是主人是逞強不願意說,兩個宮女是不敢說。


    於是那兩道素紗帳被拉開,申容索性趴下身子,撐著腦袋望向她倆,心平氣和的,“若拘泥於眼前小事,那往後要做的所有事都會做不好。”


    “你們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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