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六年開春,徐太後迴襄國。出發前,成帝提議了讓她往後一直留在長安城,被老人家婉拒了。


    太子劉郢帶著蘇泓和幾個年輕的侍讀送徐太後至京畿迴陽。


    返迴的路上,幾個年輕兒郎玩心起,半路往太子小南山的園子裏去小住了幾天。那園子旁就是一片草場,太子被皇帝解了禁之後,賞賜的好馬都養在那。


    幾人賽馬來著。


    大約是玩得太歡樂了,太子從馬上摔下來傷了腿。當日宮中一堆人前往小南山去接他們的儲君。太子妃也去了。


    跟著在馬車上一邊抹淚水,一邊說他,“如何不注意著些?疼嗎?”


    “小傷。”太子撫了撫她的後腦勺,笑著安慰,“就是十天半個月不能動彈了。悶得慌。”


    “安生著些吧。”


    兩夫妻在馬車裏說了一會話,又依偎了一會。接下來就真是過了大半月的安生日子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又哪裏會是劉郢自己說得隻悶十天半個月。


    不過他念叨歸念叨,這迴悶太子宮,仿佛還是故意而為之。不僅他自己沒怎麽好生在屋裏待著養傷。聽說含丙殿那方空著的一處宮室,搬進去一個人,太子爺時不時悄摸摸地往那兒過去說說話。


    這樣子,哪像是一個從馬上跌下來摔了腿的人?


    那日茵梅送了東西過路,瞧見是個花白胡子的老者。


    申容仔細一琢磨,估計也就隻有前些日子盡善提到的忠文公崔斐了。


    人都請進宮了,還是私底下請進來的。也不知道是在打著什麽主意。期間那任許也是常往太子宮跑的。還多挑著晚上來。


    有時候劉郢在金陽殿,盡善就在外頭傳話——說任大人過來了。劉郢聽著就過去了,跑得比誰都勤快。


    若是不知道那任許是個大男人,隻怕還以為含丙殿的宮室裏藏了個美嬌娘呢。


    也是這一世申容和劉郢親近了許多,要換了上輩子,什麽任許,什麽崔斐的,她都且是從旁人嘴裏,或是書卷上看過,當麵還不曾見過呢。


    太子宮的這主人一走,金陽殿瞬間空空落落的了。那晃著的燈影都變得格外寂寥。


    申容泡著腳,看了會手上新染的淡紅蔻丹,吩咐下頭人,“把田氏叫過來罷。”


    想來她在丙舍待得也寂寞,白日頂多也就隨著申容跑一趟蘭房殿,再是哪兒也去不了了。劉郢也不大管她。申容這個做儲妃的,自然不能忘了她。


    等人跪在階下,她的雙足也從木桶中抬了出來。


    茵梅瞬間會意,微微笑著與元秀遞了個眼色,那帕子就呈到了田婉兒手上。


    不必多言,明白人該知道要做什麽的。


    田婉兒愣了愣,顫抖著接過帕子。等跪倒木桶旁,動作才自然下來。捧著申容的雙足包裹進帕子裏,就放在她的膝蓋上,耐心地擦拭著。一不留神間,還浸濕了絲緞的衣袍。


    水漬沾染的那塊,與原本的色澤露出差異。


    想來,這個田家女兒是從未這樣服侍過別人的吧。


    申容確也沒服侍過。可惜上一世入了宮,為了求田婉兒不把自己“誤傷”王美人的事告訴劉郢,也是這麽服侍的她。


    當時那盆熱水,田婉兒還幾次嫌燙,暗示著她進進出出地換呢。


    妾奴服侍妻主本是自然,可要是反過來,當真是本末倒置了。


    “婉兒姐,你的手可真巧。”申容微微伏下了身子,“上迴給我捏肩也舒坦,這些時日我腿正酸著,又要勞煩你了。”


    話落,兩個大宮女將腳邊的木桶收走。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毛毯,申容淡然收迴身子,長長的睫毛慢慢搭下,一雙潔白無瑕的玉足還是放在田婉兒腿上的。


    田婉兒往下看了一眼,笑著頓了頓,“能伺候得儲妃滿意就成。”說著,就跪著往前挪了幾步,索性落坐毯子上,將儲妃的雙腳往自己懷裏拉去。纖纖如柔荑般的手指撫上足掌,激起一陣很是特殊的顫動,按著平日那些女奴給自己按的穴位,往上頭開始按壓揉搓起來。


    這樣的高門貴女伺候起人來的力道就剛剛好,不比那些服侍人慣了的奴才,拙手鈍腳的,總按得人吃痛。


    她們這種人啊,正因為從未服侍過人,所以力道輕緩,節奏生疏,需得萬分小心。就最令申容舒服。


    她左腳一抬,脫離開田婉兒的手掌。輕輕地放置到榻上,就見田婉兒跟著瞧過來,眼神裏閃過一絲不甘,不過很快,眼簾垂下又恢複了往日的恭順。


    “坐過來些。”


    申容手肘擱在木枕上,笑著看她咬緊下頜,一步一步膝行靠近。


    那雙細嫩的手才剛要伸過來繼續按揉。帳中人卻又出了聲,問外頭守著的宮奴,“什麽時辰了?”


    “迴儲妃,二更了。”


    “噢。”申容迴眸望著了田婉兒。望得她好奇地對視上自己。便無聲地笑了笑,“都這麽晚了,你且迴去歇著罷。”


    “是,儲妃。”


    待田婉兒再起了身,人都還沒走到台階下。茵梅和元秀已經上了前,徑直繞過她往裏過去。


    這兩個大宮女私底下麵見良娣,是向來不行禮的。她閉了閉眼,長袖中的手握緊,反抓出一段段折痕。


    鄉下來的人便是如此,目光短淺,不識抬舉。如今都踩到她腦袋上來了,她又何必再一味忍讓。


    父親說的也不全對,什麽先掩藏,什麽等時機,當真是好笑。


    她若還不想辦法壓下她,恐怕有朝一日,就隻能等著被她活生生給吞了。


    ……


    寢殿的房門由宮奴合上,元秀在前堂緩緩蓋滅火燈。


    茵梅就跪坐在方才田良娣的位置,將衾被給儲妃掖好,輕言細語地匯報起田婉兒這兩日的動靜。無非是在屋中看書寫字,偶爾出去也是隨申容往蘭房殿給皇後請安。還算是安分。後來倒是有想辦法再往田家去過一次信,不過也就一次,之後就再沒了。


    她其實還有些不懂的,為何儲妃要這般激怒田良娣,按理說能馴服到這個地步,已是足夠了。難不成還要刻意挑事,逼得人家想辦法謀害反抗,這麽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主人的心思複雜,她們這些奴才也不敢多問。


    隨著火光的漸漸黯下,兩個大宮女碎步退去。裏頭躺著的人卻還未闔眼,手指點了點側邊的紗帳,在不知不覺中幽幽念了句,“還不夠……”


    這句話不算大聲,但在安靜的寢殿內,就是掉了一根針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守在屏風後的人又怎麽能聽不到?


    元秀這時候已臥到前堂的矮榻上去了,是茵梅守著外頭的,原本襲來的困意被打破,她猛然抬頭,不覺迴味起了這句話來,又好似明白了裏頭的意思。


    若田良娣一直表現得這樣安分守己,等日子一久了,往前的那些過錯無人再提,興許她一表現出個懺悔、可憐巴巴的樣子,太子就要被惹得迴心轉意。畢竟田良娣的容貌確實上等,平日在外表露的樣子也溫柔客氣。


    茵梅想,如果她不知道田家背後的那些事、如果她不是儲妃的人,或許……或許她也不會憎惡田良娣。反倒還有一種天然自帶的親近感。


    人性都是如此,就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大多數人隻願意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麵,就算知道了背後有多醜陋,可是對著這麽一副美好的皮囊久了,不是真的忘記了醜陋,就是要刻意選擇忘記了。


    何況對於太子來說,還是麵對一個討他寵的美人。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看,田良娣安靜的時間越長,她們就越被動。


    可要是逼得她自己不斷露出馬腳,那意味就不同了,良娣的大宮女晚翠,便是一個最好的眼線,田氏要真想謀劃什麽事,她們不會不知道。


    隻要提早做好防備,事後在太子麵前再提上一嘴,不就等於讓田良娣自己把坑給刨深了?


    儲妃的心思,當真是如此嗎?茵梅下意識地伸直了身子,往那帳中看去,好一會才惶恐不安地收迴目光,越經深思就越害怕。


    申儲妃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剛入宮時是什麽樣子她們也都見過。一個身量都還未完全長成的小姑娘,那時候笑起來就跟普通小女孩沒什麽兩樣。縱然比旁人聰慧一些,行事也圓滑,茵梅隻以為是有些人就天生聰明,再加上家裏教養,就被養得如此城府了。


    可如今這麽一路看下來,她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若隻是有一些城府也就罷了,可儲妃好似又不單單如此。


    她就像站在了皇城中最高的一處闕樓上,俯視著下頭的所有,每個人的一舉一動,背後要做些什麽,哪怕之後會演變成什麽樣,她都能看得到,預測得到。


    她的每一步安排,好像都是走在了別人的盤算之前。


    這樣的人,焉能叫人不害怕?


    *


    劉郢養傷這期間,太子宮也熱鬧。時不時過來兩個人看望。


    下頭一些同太子走得近的侯王高官來過,帝後也來過,就連劉子昭也象征性地來看望過一次。


    那日還正好,先是帝後過來的,劉子昭一到,原本打算走了的皇帝就又重新坐下了。


    於是一出家庭溫馨的好戲上演,鄭皇後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格外熱烈,比廣華殿前花圃裏的那些春花還要燦爛。


    兩兄弟之間的關係不說有多緩和,到了皇帝麵前,也總比上迴在桓林山要好。


    劉郢就不說了,他一向偽裝得好,不論什麽場合,對劉子昭都是客客氣氣的,一口一個“二哥”的叫著。劉子昭這迴態度也終於軟了些,對著劉郢問了幾句話,送了幾瓶他在軍隊裏常用的跌打創傷膏。


    成帝在一旁撚了塊酥糕,看似沒參與這場家庭對話,實則默默聽著——若是氣氛一冷,臉上的笑就淡了幾分;若是兄弟倆有了對話,嘴角就稍稍掛起。鄭皇後雖坐在劉郢塌邊,不與皇帝一處,但一雙細長的眸子是時不時地瞟過去,觀察著皇帝的神色。


    若是與申容對視上,婆媳二人便是默契一笑。


    這天家兄弟微妙的關係,大家都不曾擺到明麵上來說,心裏卻都各自有著一把算盤。


    申容其實還不算太清楚皇帝心裏究竟是如何想的,隻是單從上一世的結局來看,也看得出來他是多偏心劉郢的。


    可如今這麽一經感受,又覺得他對劉子昭也不是沒有父子感情,或許隻是想今後一個君,一個臣,就這麽好好的相處?


    一時又不禁分析起了這屋內的所有人。


    鄭皇後呢,不過是看重膝下哪個晚輩真心親近她,能讓她感受到親情,所以必然劉郢更有優勢。


    而劉郢的心思,再是明了了不過,他要的無非是帝位,單從上一世劉子昭的下場來看,也看得出來劉郢的心有多狠。


    至於這個劉子昭嘛……


    申容的目光放在木地板上,隻敢往劉子昭所在的方向移過去一些,也不向上去打量——若說他就是個板直的人,眼下看來卻也不完全如此。起碼到了皇帝麵前,他也能放下往日冰冷,開口與劉郢客套個幾句,


    但凡有偽裝,就說明心裏頭還是有一些盤算的。


    前朝黨派爭鬥尚不明顯,雖說劉郢也發覺了另有攪局者,但他劉子昭就沒有一點撬動儲位的心思嗎?也不定然,就隻看有沒有在這個裏頭也安些計策了。


    她眼珠子微微轉動,又想到孟氏過世那段時日心裏的一股想法。


    若是劉子昭做了皇帝……


    “給子昭選的是哪家女兒?”成帝終於開了口,將申容走遠的神思拉迴屋中。


    鄭皇後迴說,“許廣家的,妾身那日有些不舒服,最後還是阿容幫著選的呢。”


    皇帝點了點頭,問劉子昭,“你見過了?”


    “見過了。”


    提起許家女兒,劉子昭嚴肅了一些,方才說話間臉色好歹是柔和的,現在這麽嘴角放平了,麵沉似水,倒顯得他是不願意多提這事。


    再者劉家人的麵相本來也不溫柔,要是不說話,不刻意端著一副笑臉,就越發顯得是動了怒,尤其劉子昭比起他爹和他三弟來,更帶殺氣。


    申容心裏有些發慌,怕皇帝看出劉子昭不滿意自己選的人,下一句就要罵到自己頭上。


    沒成想眨眼的功夫,皇帝竟然大笑了起來。


    “難得見子昭害羞成這樣,可見是你選得好啊。”說著,伸手指了指申容。“當賞。”


    她怔了一怔,劉子昭這副樣子,落到成帝眼裏,竟然是在害羞?


    “還不快謝恩。”鄭皇後抬袖輕聲提醒。


    申容恍惚抬頭,見榻上的劉郢也朝她頷首示意,便迅速迴身給皇帝伏地磕頭。


    “臣妾是托母後用心提點,因才能選中許家姐姐的,她如今能得二皇子殿下喜歡,可見是命中定好的良緣。”


    話收,殿內接著又是一陣笑聲。成帝聲音最為豪邁,“好啊,難怪徐太後喜歡你,伶牙俐齒的。”


    鄭皇後笑著衝申容點了點頭,眼神裏多是讚許。


    申容收下這誇讚,“是臣妾多嘴,讓父皇見笑了。”說罷,便暗暗將目光挪到了劉子昭臉上,不知為何一陣心虛。


    他倒也終於笑了,不過那笑看著極為別扭,並不是什麽高興的爽朗大笑,雖說張著嘴,可臉頰扯得僵硬。倒更像是無奈附和的強顏歡笑。


    這麽一想,就也想看看太子那兒是個什麽樣子,成帝卻在此時起了身,“行了,叫阿郢休息罷。”說著看向旁室竹簍子裏的幾捆書卷,“雖是摔了腿,但腦子還是使得的,這兩日朕去一趟迴陽,拿過來的牒牘,你照批不誤。”


    這話自然是說給太子聽的,劉郢在榻上彎腰迴了個“是”。申容跪地的姿勢不變,忽而想起方才生出“若是劉子昭做了皇帝”的想法。


    現在看來,希望還是渺茫。


    眾人散去,申容走迴塌邊代太子與帝後再度行了個禮。


    迴身之際,又瞅見劉郢的視線停留在鄭皇後隆起的小腹上,很是微妙的一眼,等抬頭與她對視後,臉上才又恢複了笑。


    太子並未說什麽,申容心中縱有疑問,卻也沒想著多問。


    她笑著說,“您渴了嗎?我給您倒杯熱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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