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轟隆隆……轟隆隆……


    悶悶的滾雷從四麵八方碾壓過來,夜黑得更加沉重。細碎的雷聲連綿不斷,像戰馬喘鼻,又像萬蹄踏地,仿佛有十萬天兵天將正在頭頂集結。


    轟隆隆……轟隆隆……呣……


    “下雨了噻?”


    “喂,霞!幺兒的衣服也沒得收!”


    院子裏一陣忙亂,阿爸在收院子裏晾曬的玉米,家婆在屋裏喊阿媽收衣服。我從二樓的窗口看出去,山前屋後一片漆黑,豆大的雨點已經打下來。


    哢!!轟隆隆!


    一道刺眼的亮光,頭頂突然像是炸裂開一般,窗子的玻璃都被震得嗡嗡響。


    轟隆隆!呣……哞------!轟隆隆!呣……


    響雷一個接一個,圍著山坳轉圈,前一腳後一腳。似乎有什麽不好的東西趁著雨夜混進了村子,雷公電母正在追著它打!


    哞------!!


    “平梁哥?那是什麽聲音?……是大孫他們家的牛嗎?它怎麽了?”


    “嘛不倒。(不知道)”


    滾滾的雷聲裏時不時摻雜著幾聲怪聲,像是牲口,又像是山上下來了什麽野獸,鬼哭狼嚎地嗚咽。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嚇人,我的話語裏明顯透著恐懼,可平梁哥也不說過來看看我,隻管隔著牆說“不知道”,真是氣死我了。


    啪啪啪!


    “啊!”


    我嚇得用被子蒙住了頭。院子大門突然被什麽東西猛烈地拍擊,兩張鐵皮發出幹澀刺耳的噪響,在雷電交加的雨夜格外駭人。


    啪啪啪啪啪!“老李!老李幫一哈嘛!牛要死嘍!”


    真的是大孫,他在院外焦急萬分地拍打著大門。不大會兒,一樓亮了燈,阿爸一邊把衣服往身上套,一邊跑去開門,大雨地裏,腳下還差點滑了一跤。


    “啷個牛要死嘍?”


    “你說我還有啷個牛嘛!難產,實在是沒得辦法嘍,快點拉去縣裏賣咯!”


    “現在?現在拉去賣嘍?”


    阿爸終於拉開了門閂,門外露出一張痛苦的臉,急得快要哭了:“沒得救咯!死嘍就值不得錢嘍嘛!”


    “那快走,不過這個點去縣裏有沒得人收我可嘛不倒……”


    大孫是村裏有名的貧困戶,家裏就隻有兩頭牛。這頭難產的母牛還曾經下過一頭參加鬥牛比賽的小牛,要不是實在沒轍了,大孫也不會在這樣的夜裏苦苦央求阿爸把牛拉去賣掉。


    小貨車發動著了,阿爸載著大孫急匆匆往山下去。貨車破損的尾燈一邊紅色一邊白色,在村口一晃,拐進了瓢潑大雨裏。


    …………………………………………


    【五】


    再見到阿爸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在縣醫院的搶救室門外。走廊裏擠滿了村裏的鄉親,據說是大家湊錢先交了住院費和手術費。


    阿媽完全懵憧了,愣愣地拉著大孫和村長的手,眼眶裏淚水打著轉。大孫抽泣得已經沒了聲音,五十來歲的人蹲在醫院的地板上不停地用手抽自己嘴巴。村長強作鎮定,緊攥著阿媽的手說:“下雨……路上滑……能救好!能救好的,啊!……”阿媽直直地癱坐在了地上。


    手術燈還在亮著,其間出來了一個醫生,簡單地說了阿爸的情況:臉和耳朵可以先縫迴去,但功能肯定會受影響,骨折的肋骨現在還不能手術,要挺過最危險的這幾天再說,頭上也隻能先包紮固定一下,裏麵的碎骨頭渣子不敢動……


    阿媽的情緒快要崩潰了。村長隻能留下幾個村民幫忙照料一下,先拉著平梁哥和我去了事故現場。在一個叫作二道拐子的地方,我終於見到了阿爸的那輛小貨車,車頭被一棵大樹掛住,山穀下麵散落的都是零件。


    我蹲在地上,抱著頭哭。平梁哥把手放在我的頭頂,就那樣按著,生怕我往前翻下去。我聽見村長跟平梁哥說:“昨個雨大,就那邊那個彎彎兒特別滑……平梁,你是家裏的男子漢,出了這種事情,你得挺住噻……那個,車子還要不要得?要我就找人來吊……”


    平梁哥突然一把拉起我,用手抹著眼角,沿著路往縣裏狂奔。村長在後麵追喊:“哎!……平梁!……平梁!……”


    第四天,兩個姐姐迴來了,那時阿爸已經轉到了重症病房,渾身上下纏著繃帶。兩個姐姐剛要哭,就被阿媽推到了病房門外來,關上門,才悄悄說:“大夫說你們阿爸好人多福,一定會挺過去的……”話還沒說完,仨人在走廊裏抱頭痛哭。


    第五天,阿爸動了動手指,正趴在病床前睡覺的阿媽一下子醒過來,衝到阿爸麵前說:“老漢!你醒了?!你聽不聽得到?”阿爸嘴唇微翕,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聲音。“你等著,我給你叫大夫!你等著哈!”阿媽急匆匆跑去了護士站,醫生進來檢查病情的時候,阿媽還一直在護士身後問阿爸:“你有什麽需求你就和大夫說嘛!你哪裏痛嘛?你渴不渴?想不想吃東西?你屙不屙尿?……”醫生擺了擺手,示意我和平梁哥先把阿媽領出去。


    第七天,阿爸做了肋骨的手術,已經能躺著吃些流食,還能用縫著針的嘴說些簡單的詞:“燙……多……夠了……”雖然發音完全已經走樣,但至少思維是清楚的,這讓我們都放心不少。阿媽勸大姐二姐迴去,說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老請假也不是個事,別再因為阿爸的事耽誤了工作。


    第九天,阿爸的病情基本上已經穩定,大家走的走忙的忙,就剩阿媽一個人在醫院照料。中午我和平梁哥往醫院送飯,阿媽還開玩笑地說阿爸一上午管她叫了好幾聲“霞妹兒”,那是阿爸剛認識她的時候叫的,後來結了婚就再沒這樣叫過,叫得人害羞。我當時隻替阿媽高興,也沒有在意。


    第十三天,阿爸說什麽也不住醫院了,醫生囑咐了一大通,開好了藥,阿媽辦好了手續,全家小心翼翼地把阿爸抬迴了家。一進門,家婆見阿爸頭上纏著繃帶、腿上打著石膏、手裏拄著雙拐,調門兒直接頂了嗓子眼兒:“我的兒啊!……”平梁哥趕緊扶住了家婆,笑勸道:“沒事啊!這不是好好的麽,你老別擔心,養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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