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初中。兩家人似乎不約而同地把姐姐忘了,和鄰居說起來,都是“老太太的孫子學習好”、“那男孩有出息”怎樣怎樣。即便偶爾有人說起姐姐,她們也會像提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撇撇嘴、擺擺手,壓低了聲音耳語道:“老太太那孫女可不行,聽說在學校還老惹事……”


    快要高考的時候姐姐不念了,吵著鬧著非要迴來複讀上普高,大伯簡直被她氣瘋了,說花了那麽多錢托了那麽多人,好不容易弄了個職高的名額,馬上要考高職了,說不念就不念了!姐姐哭著說她要上普高,要考大學。哭不管用就跪,跪不管用就絕食,姐姐將近一米七的個子,一下子瘦到了90斤。


    那段時間,姐姐因為這事沒少挨打。她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動輒被大伯揍得嗷啊的叫,早已在街坊四鄰麵前沒了臉麵。但是為了她夢寐以求的大學,姐姐不得不拋棄一切。她的一切又都似乎是這樣來之不易。


    初中之後,我又順利地考上了重點高中。姐姐也終於取得了艱難的勝利,隻不過大媽那邊的娘家人隻能給她爭取來一個比較差的普高名額。姐姐迴來重新讀高一,和我一個年級,她倍感珍惜。


    那大概是我見過姐姐最開心的一次,她買了好多我小時候愛吃的零食,拎了兩大包,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我去接她的路上,她開心地說自己也上了普高,將來也能上大學了!坐公共汽車聊了一路,我請她到學校裏轉轉看看,她的眼中卻無法抑製地溢出些許失落,說:“不用進去了,我就是來看看你的。”


    她死活不進學校去,我隻好請她在外麵的飯館吃午飯。我點了好多好菜,服務員要下單了,她卻一把搶過菜譜說都不要了,重新點了一堆便宜菜。那一瞬間,我很尷尬,有些生氣地說:“姐你是不是窮慣了?”


    姐姐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又讓服務員去倒兩杯白開水。


    那是我們一年才見的一次麵。那頓飯,姐姐幾乎一口沒吃,就坐在我對麵,笑著讓我吃這個、吃那個,像我媽一樣。我不知道她一直在笑什麽,她一點都不知道我此刻尷尬得要死!


    那頓飯,我看到了好幾個熟人。我的同學都在做鬼臉,他們一定以為我找了個比自己大的女朋友,還服服帖帖的,讓節儉就節儉,讓吃幹淨就吃幹淨,最後說不讓我結賬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臨走時,姐姐說:“咱們現在想見上一麵也真是難,下次再約你出來一起吃飯呀!”


    我嘴上笑著說好,心想你可別約了!


    …………………………………………


    五


    2005年,姐姐二十一歲。


    我考上了北大,是姐姐終極夢想的學校。這一年,姐姐又落榜了。


    也許是小時候那場病給姐姐留下了心理陰影,一到大考之前,姐姐的精神和身體就又變成了一架風雨飄搖中的破風箏,隨時瀕臨崩潰。


    考前三天,姐姐又發燒了,這一次是40度,燒得在考場上說胡話。炎熱的六月,大伯用三輪車把姐姐從考場拉迴家,姐姐喊冷,大媽一路上用厚衣服緊緊圍著她。


    “奶奶,奶奶我迴來了!……奶奶!……”


    姐姐躺在床上,蓋著被子,額頭滾燙。她的夢囈喊碎了大媽的心,大媽用手捂著嘴,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夏兒,夏兒啊!……咱不上大學了,沒事的,啊!……有爸媽在,你隻要好好的就行……”


    奶奶已經去逝好多年了。


    家裏沒人再提姐姐上學的事,甚至連工作的事也不再過問------問她也不說的。家裏沒有人能說清楚姐姐拿著一張高中畢業文憑去了哪裏,找了什麽樣的工作。大伯大媽說,他們也不經常見到姐姐了,她不迴來,偶爾迴來也不敢問,一問就翻車,立馬走人。


    姐姐換了手機號,隻要她自己不出現,沒有人能聯係上她。


    打那以後,我很多年沒有再見到過姐姐,也無法問她的近況,是否還埋怨家裏,是否開啟了新的生活,是否找迴了小時候那個愛笑的自己。


    姐姐愛笑嗎?也許隻是愛在我麵前笑吧……我小時候不懂,姐姐生在那樣一個家庭裏,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我的姐姐,你現在一切都還好嗎?


    現在,姐姐成了大伯和大媽心頭的病。一說起姐姐,他倆人就滿眼憂傷,有時賭氣咒罵說她才找不到什麽好男人,好的能看上一個沒學曆的?有時也會噙著淚反思自己說當年對夏兒太不好了,在家裏沒有給她一天安寧。


    女孩大了,留在家裏也不是,出去鬼混也不是,總希望早些找個好的歸宿安頓下來。可姐姐眼看就要三十了,不說工作穩定不穩定,現在連人都找不到,更不要指望她能遇到什麽美好的愛情。兩個老人日日愁、夜夜愁,頭發都白了。


    “她迴來過一次,穿著一身騷氣的衣服,燙著頭……什麽都別問,問就走啊,真的……我這是造的什麽孽啊!天啊!……”


    大伯在國慶的家庭聚餐上喝多了,老淚縱橫。爸和媽都勸他,別這樣說自己女兒,夏兒成年了,她知道自己怎麽生活……說這話的時候,爸的心裏都打鼓,不得不喝口酒壓驚。


    “老天呐!……你要罰就罰我吧!我求求你放過我的夏兒吧!嗚嗚……”


    眾人掩麵,都替大伯傷感。


    …………………………………………


    六


    三年後的一天,大伯和我們家都收到了請柬,大紅色的,是姐姐的婚禮。


    婚禮是姐姐一手安排的,提前沒有通知家裏任何人。大伯在化妝師的幫助下好生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他人生中第一雙皮鞋、第一套西服,出門的時候,幾乎是大媽和化妝師兩個人架著,才不至於癱倒在地。


    也許是傷心過度吧,大伯在婚禮上一直在哭,司儀安慰好幾次都不管用。倒是姐姐很鎮定,滿麵笑容,全然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可能姐姐想要一個沒有眼淚、沒有遺憾的婚禮。自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都隻能靠自己艱難地爭取,沒想到就連婚禮上不哭這件事,親爸也在拆台。


    當全場的燈光暗下來,主持人念完一段優美的引詞,帶領大家把目光投向幸福的拱門時,我再次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姐姐。她變得漂亮了許多,成熟了不少,鼻梁也幾乎看不出什麽異樣了。


    穿著禮服、挽著她手臂的男人非常非常靦腆,像個小孩子,一看就是老實人。老實點好啊,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姐夫寧可窩囊些,都比那些花花腸子的男人好。姐姐經曆了這麽多不幸,真的不想她再受到任何傷害了。


    2016年,那一年,姐姐三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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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


    2020年4月11日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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