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跳動的燈光下,一張四方桌前三人將各自目前境況簡略告知對方。


    緒嵐疏,慕曦二人聽著慕閆的安排近日來的擔憂消散不少,眉間的愁容亦淡下幾分。


    反是慕閆越聽眉頭愈加深鎖,牙齒咬得發顫。桌下擱在腿上的拳握得關節發白,手指陷入掌中生生要掐出血來。


    忽而,一陣柔軟溫暖覆在其上。


    慕閆眼中翻滾的戾氣頃刻凝滯,神情微微凝滯,他低下頭,包裹著他的手小小的,兩隻手才能握住他整個拳頭。嫩白纖細的手指在努力往他掌心擠,試圖掙開他握緊的要嵌進肉裏的五指。


    視線從手上上移,對上一對明亮的雙眸時,恰如一夜春風來,心底的寒氣徹底被驅散,充盈起無限暖意。


    無論何時,他的家人總能如甘霖潤物,暖陽臨冬般撫慰著被他人中傷的心。


    “爹爹,爹爹,今日新歲你還沒給我壓歲錢呢!”


    慕曦指腹的輕輕拂過慕閆手心的指印,不著痕跡的安撫著有些惱怒生氣的慕閆。麵上噙著笑,撒嬌的衝慕閆討壓歲錢。


    “叔父,可不能少了我的。”


    緒嵐疏自是注意到叔父心緒變化,也不再討論眼下局勢,搭腔和慕曦一起討壓歲錢。


    還學著孩童模樣,捧著兩隻手伸到慕閆麵前,眨著眼睛,無比得期待。


    慕曦也有樣學樣,捧著雙手伸到他麵前。歪著頭嬌俏的說道:“不能比幹爹給我的少哦!”


    看著麵前帶著孩子氣的兩張笑臉,慕閆百感交集。一歲又除,他以為他可以永遠庇佑著他的孩子們。


    可在他未發覺,沒看到的地方他們已然悄然長大成人。在努力的挺起脊梁,護衛著周圍人,幫他撐起一片天。


    慕閆和藹笑著拍掉伸到麵前的兩雙手:“哪年少了你們的了!今日來得急,明日迴府再補給你們。”


    “好唉!”


    慕曦高興極了,捧著的手換為托臉,歡快的左右搖晃,眉眼間沁滿了笑。


    “好唉!”緒嵐疏學著妹妹答應,收迴手坐好。


    慕曦托著腮瞥自己二哥一眼,目光故作嫌棄道:“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還學人說話!”


    緒嵐疏對她的控訴不以為然,悠然給三人添上茶。


    慕閆眉角嘴角皆上揚,眼中陰霾散去,隻餘溫情。


    “嵐疏,迴去將這封信交給你父親!”


    慕閆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一封給緒嵐疏剩下的一封則遞到了慕曦手中。


    慕曦原以為是給阿娘的,接過一看原來是給大哥的。


    “他們看後自會明白!”


    兩人紛紛點頭,將信妥善收迴袖中。


    茶盅中水還未涼透慕閆便催促二人不要再逗留即刻迴去。


    今夜是他私自進城,萬不能讓人注意到他的行蹤,在這關頭拿住他把柄。更不用說將軍府的人早已在各路人的監視之下,他們消失太久,跟蹤監視他們的人會起疑。


    兩人縱然還想和慕閆多待一會兒,但迫於形勢也不得不離開,不然見深和靜婉尋不到他們該著急了。


    走至門口,慕曦忍不住迴頭叮囑:“爹爹,除夕安樂,萬事小心,我們在等你迴來!”


    “放心,爹爹會很快迴來,也告訴你阿娘不必擔心。”慕閆會心淺笑,“除夕安樂,迴去路上小心。”


    “懇請叔父謹慎應對諸事,平安歸來!”


    緒嵐疏說完拱手行禮後拉慕曦離開,去和那倆小孩匯合。


    二人離開後慕閆也離開了那間小屋,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上慕曦都悶悶不樂的,低著頭隻顧走路,不像來時關心街邊有什麽熱鬧。


    緒嵐疏摸摸她的頭安慰她:“別擔心,叔父和將軍府都不會有事的。”


    “但願吧!”慕曦長歎一聲抬頭,“我們快點迴去二哥,別讓他們等久了。”


    她著急迴去把爹爹平安歸京的消息講給阿娘聽,她知道後一定會很開心的。


    “好!”


    緒嵐疏拉起妹妹的手走在前麵,好讓兩人能在人群中穿梭的快點,不至於走散。


    兩人與見深周婧婉匯合和立馬迴了將軍府。


    一進大門慕曦就悶頭往慕燁的熹微閣中跑,緒嵐疏拉住她:“信我給大哥送過去,正好還有事找他談,你直接去找嬸母。”


    “好,那麻煩二哥了。談完來望歸樓哦,我在那等你們!”


    說完直衝向翎諾的院子,身後的見深看著姐姐已經消失在廊坊下的身影,一臉疑惑。


    出什麽事了嗎,姐姐從剛才起就看著似乎心緒不佳很著急的樣子。


    緒嵐疏頗有些擔心又無奈的自喃:“眼睛剛好,大晚上的跑那麽快幹什麽,又不急在這一時。”


    準備離開時,想起身後還跟著兩人:“你們可要和我們一同守歲啊?”


    每年除夕夜,慕燁、緒嵐疏、慕曦三人都要在望歸樓守歲,燒香祈福後要鬧騰到很晚,他想著多兩人或許能更熱鬧些。


    “嗯!”見深沒絲毫猶豫的點頭,他真的一點也不想錯過和姐姐相處的機會。


    周婧婉低下頭一時未作答,在她眼裏她和慕曦或者將軍府的關係遠沒有見深親密。


    能接她一起迴來躲避日蝕引起的城中暴亂,吃一頓年夜飯逛除夕的夜市她已然很讓她滿足惶恐了,她不能也不敢奢求更多。


    她更是清楚自己提供的情報根本不值一提,沒有那些情報將軍府一樣可以扳倒李修,可郡主還是在冬獵救了她性命,李家滿門抄斬獨她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活了下來。


    她不用流落街頭、溫飽不知、疲於奔命。她有了落腳地,甚至還可以去書院讀書。


    盡管她絲毫未參與到李修謀害將軍府和那些李府陰私的勾當中,盡管她在李家受盡虐待磋磨,可她身體裏終究流著李修肮髒的血。


    她真的真的很羨慕見深,可她不能再貪求了,她本就配不上,更無法償還。


    緒嵐疏看她攥緊衣袖低著頭不安的樣子,似乎有點明白她沉默:“你是個好孩子,曦兒很喜歡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也不必勉強。”


    婉轉隱秘的心思被一語道破,周靜婉更不敢抬頭,羞愧得頭埋更低。


    “而且,李淑媛已死在刑場,你是周婧婉。”


    周婧婉當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詫然猛的抬頭,濕漉漉的眼睛盯著緒嵐疏,眼神中充斥著一絲難以置信而更多的則是了悟。


    眼前僅十三歲的女孩,很像曦兒。小小年紀就思慮頗深,想必也是受盡了苦楚和磨難。


    緒嵐疏不由得多說了幾句:“你當明白,不能因為體內流著他的血,就將其罪孽加諸己身,永遠不要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感到歉疚。”


    說完囑咐見深帶人迴客房後就匆匆離去。


    周婧婉雙眼倏爾異常明亮,像是衝破了久困她的陰霾和枷鎖。緒嵐疏話如醍醐灌頂,周婧婉幡然醒悟與自已和過往和解。


    沒錯,她隻是她。


    無論是以前的李淑媛還是現在的周婧婉,她都不該因身體裏有另一個人肮髒的血脈就看低了自己。


    李修賜予她生命,卻也讓她十多年受盡折磨。李淑媛死了,是被李修和李府的人殺死的。


    她該為自己而活,作為周婧婉。


    少女麵上綻開一個釋懷的笑,眼角的淚無聲隱落在月色。


    此前一直沉默的見深突然開口:“姐姐和他們都是極好的人。”剛才的周婧婉讓他想起剛遇見姐姐的自己。


    那時候的他亦如她一樣,被過往和身份囚禁,認為卑賤如他根本不配沐春風暖陽,一輩子就該掙紮在塵埃淤泥中。


    可姐姐給他的第一本書上便寫著“貧賤不能移”,也是姐姐親口對他說“棄爾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他漸漸明白,去日不可追,來日猶可期。


    之後他不再困苦於出身遭遇,亦不會憂懼,惶恐無法償還恩情。


    姐姐贈他以“瓊瑤”,他雖報之以“木瓜”但他雖身貧,但誌堅。總有一天,他亦能“報之以瓊瑤”。


    何況,他還有一腔熱血,一條命,亦可為姐姐赴湯蹈火。


    婧婉鄭重迴應道:“是啊,他們都是極好的人!”是解救她,讓她得以窺見天光的人。


    見深看一眼周婧婉未再言語抬腳往客房去,周婧婉沉默隨身在他身後。


    錦華院主屋,聽慕曦雀躍說完丈夫已經迴京的消息,翎諾大喜過望。


    立刻放下手中的書,將人拉到跟前確認道:“真的迴來了?莫不是你為了讓我開心,故意逗阿娘呢?”


    慕閆見阿娘盯著問詢的眼神中是滿是激動,欣喜和心安,卻也還有那麽一絲懷疑不相信,挽著她的手都不由得捏緊了幾分。


    “我怎會拿爹爹的事騙阿娘,千真萬確。”慕曦晃晃翎諾挽著的手,笑著看她,“而且啊,爹爹除了因著急趕路麵色有些疲累外,並未有什麽嚴重的外傷。”


    懸著的心終於在此刻安然落地,翎諾暗舒一口氣,臉上揚起些笑。


    重新去拿案上那本自慕曦他們出去時就在看卻沒翻動幾頁的書,接著往下看。


    可很快,笑容沒維持多久就被緊皺的眉頭和憂慮的神色所取代,目光也變得深邃。


    人雖平安迴京,可還有大麻煩在等著他們,還不到完全徹底心安時候


    慕曦將阿娘神情變化收入眼底,坐在對案替她續上茶水,繼續說道:“阿娘,我們對此次危機並非全無準備,方才我也聽爹爹說了他的應對策略,將軍府是有能力,也有把握平安渡過此次危機。”


    “況且還有幹爹幫忙,阿娘你不要太擔心了。”


    慕曦說著撐著案角傾身伸手扶上翎諾緊鎖的眉頭,動作輕柔的試圖將它撫平。


    “阿娘雖是這世間最最好看的女子,可總皺眉也會玉減香消噠,萬不可再皺眉啦!”


    細長的手指從眉頭移至頰邊,輕柔的將阿娘散落下的幾縷碎發挽至耳後,瞥見鬢間發絲中的幾根白發,瞳孔一縮,眼中難掩難過和心疼。


    “阿娘今晚跟我一同去望歸樓守歲可好?”


    慕曦笨拙的安慰著翎諾,想著眾人在一起守歲,總比阿娘一個人在屋中翎諾東想西想要強些。


    翎諾莞爾一笑,抬手握住那隻為她撫平眉頭要將要收迴去的手,她哪能不懂女兒的神情和心思。


    “傻丫頭,我上了年紀,有皺紋和幾根白發不是應該的?”拍拍慕曦的手背,“你爹爹、幹爹、大哥二哥以及將軍府的能力如何我再清楚不過,怎會過度憂慮度不過此次危機。”


    “倒是你,眉頭皺的比我還深,怎好意思說我憂慮過甚?”翎諾挑眉反問她。


    “好好好,那我們都不憂慮,所有煩心事兒都丟給爹爹他們,我們開開心心過年!”


    翎諾捏捏慕曦的臉蛋,將一塊梅花糕塞進她嘴裏:“這就對啦!”


    慕曦粲然一笑,接過翎諾給她遞來茶水,糕點的甜蜜從唇齒間滲入肺腑。


    “守歲我便不去了,你們年輕人自己熱鬧吧。”默默將案上的梅花糕推至她麵前,“廚房有我新做的冰糖糕,等會兒別忘了帶去。”


    “哇,阿娘真好,謝謝阿娘!”


    翎諾看著小姑娘諂媚討好的小模樣,含笑拿書輕拍了下她的頭嗔怪道:“哪次少了你的!”


    慕曦頭一縮,眯著眼嘿嘿一笑。


    “將那兩個孩子也帶去,小孩子喜歡熱鬧,想來會開心。”


    雖不知郊區流民處的小孩何時改名叫見深,也不知李修的嫡女李淑媛因何叫做周婧婉,但兩人既被請來府中,便不可怠慢了。


    慕曦點頭,即便阿娘不提她也會帶上他們的。


    “不過,天亮之前要將他們送迴去。”翎諾叮囑,“免得日後幾天事忙顧及不到或者牽連到他們。”


    “阿娘放心,女兒知曉的”


    同翎諾聊了些時辰,慕曦去廚房取了冰糖糕,又拐迴自己的辛夷軒拿了幾壇果酒,才往望歸樓去。


    人多確實熱鬧些,她,大哥大嫂、二哥,見深周婧婉六人鬧到了寅時初才結束。


    熱鬧和喧囂散去,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場洶湧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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