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亮這半個月來,把自己泡在酒裏。屋,去過那麽一次,再沒有踏過門檻。雖然如此,他那三七分頭梳的順光順光的,嘴邊不留一根胡須,身上的衣服看來經常洗過。現在,黑瘦的臉上有了笑容,好像寨上人議論的那個彭亮,不是他自己。走路時,身板直挺。但是,寨上人的腦海裏,總是忘不了他的醉態,大家投向他的熱情,仍然是那種與眾不同,如見到了一位大明星。他清楚別人是在恭維他,在眾人心中形成的玩世不恭的形象。這讓他走路時,顯得傲慢並目中無人,誰也不想認識。同時他豪飲豪喝,沒有誰嫉妒他,更無誰譴責他。


    彭亮走去供銷店,喊向先佑打了兩杯,拿了兩個水果糖。靠在櫃台上,邊喝邊和向先佑聊 著。杯子見底,他仰頭飲盡。買了半斤水果糖,向先佑問道:


    ”買糖,去哪裏?“


    “坪壩,野貓他心裏有鬼,欠錢,要我去取。取不取錢,可能不是他本意,他是想邀我喝二兩,我也想邀他喝一頓。喝,喝,喝多喝少都是喝。有酒喝,神仙也羨慕。”


    向先佑聽著他自甘墮落地話,不再做聲,笑了笑,望著他走去。


    彭亮已有醉意,散步似的在路上走著。路邊和附近的坡上,地裏的包穀已經現了苞,風吹來,青翠的包穀葉“啪啪”地扇動著。這風吹在身上多舒爽。突然,彭亮腦海裏出現了她,出現了那片桐樹林,彭亮搖著頭,站住了不走,欲將那影子擺脫:不去想她,她是啥樣子我不知道。大碰頭,我都不認識她。這迴,不要讓我撞見她!不要讓我撞見她!這句話,彭亮大聲喊了出來。歎息一聲,自言自語說:“桐樹林那一夜,過後,我如何地懺悔,還是無臉見雪春,我無臉見雪春!”


    他抬著頭喊出了最後這句話。這陣,後悔和痛苦 ,讓他忘了腳下的路,“啊!”彭亮喊道 ,手裏的東西,他本能地甩在了後坎,人滑到了路坎下。他慢慢地從雜樹蓬裏往上爬著,邊爬邊說:“那婆娘認為我是個好人,哪曉得我是個酒鬼。不是個人。背時人遇到背時人,哪不背時?”


    彭亮爬出,坐在了路上“唉”地一聲,拿起後坎甩落的那包糖,繼續往前走。路上,沒有碰見一個往來的人。


    彭亮為桐樹林惹得事,趁路上無人,一路說著後悔的話,有時朝山野咆哮似的喊著。


    忽見茅屋出現在了眼前。覺得這茅屋,已經非常明顯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他偏著頭,不敢正視。走上前幾步,坪壩已在眼前。但是,他還是有意識地轉過頭,對茅屋看去,看清楚了茅屋的具體位置:屋的四周,主人都種有菜;能看見吊著的黃瓜,屋坎下栽有梨樹、桃樹,上麵結滿了青果,旁邊能看到包穀杆上的包穀。坪場邊,有條下去的路,走得熟亮,不知道是去哪個寨的。彭亮想起了她:好在她不在,那天是晚上,現在見了,我也不認識,快走,莫碰見為好。


    “大哥,”向四妹從他前麵走了過來,抱著一把幹柴。


    “啊!”彭亮嚇得怔住了。迴頭對她看著。


    “進屋坐坐吧,”向四妹經過他的身邊說,眼睛卻對她懷裏的柴看著。


    “啊!”彭亮再迴答了這一聲,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向四妹妹對他說:


    “大哥,你的米袋還在我屋裏。”


    彭亮這才記起那個米袋,想著還得給野貓。他不聲不響地跟在了向四妹的後麵。


    在門外,他住了步,看到堂屋擺著一個四方桌子,屋角打有一個土灶。旁邊是水缸。看著向四妹把柴擺在了屋角,朝他微笑過來。彭亮看見了,趕忙把目光偏向一邊:這女人,還有幾分姿色,才從山裏走出,臉上紅潤潤的。說話語氣溫柔、清脆好聽。胸脯那兩坨,才見到第一人長那超大的。曉得桐樹林那晚,她是怎麽想的?


    “你來時,又喝了酒?”向四妹站在了堂屋的缸邊,喝著水說。


    “噢,那晚喝得太多了,”彭亮看著坪場的坎下搭著話,很快補充道:“噢,不,你孩子沒在屋裏?”


    “他們去了寨上。”


    向四妹,說著給彭亮遞來了瓢,彭亮接過,喝了個夠。自己走到缸邊擺瓢。站在四處通風的堂屋,彭亮想坐下來歇一歇,酒燒得他四肢發軟,嘴裏在說:


    “拿米袋給我,我得進寨去 。”


    彭亮見到向四妹進了房裏,他站在了房門口,往裏麵瞧了一眼:房裏有張床和一個沒有上漆的衣櫃,再看不到什麽了。向四妹在衣櫃旁,翻找米袋。她喊道:


    “大哥,你來幫我取米袋,到衣櫃上,我取不到。”


    彭亮依她進了房裏,她往衣櫃上指了指,轉身關上了房門。彭亮上前阻止她,向四妹卻撲進了彭亮的懷裏。


    “四妹,四妹,”一位中年婦人的聲音在屋外喚著。見無人應她,進了堂屋,從房門縫裏往裏瞧,便看見了房裏的一切。驚唿道:“哎呀!背時,背時,快來人呀!向四妹房裏有男人!”婦人喊著,跑迴了寨子。


    彭亮駭怕了,他趕緊出了房門,向四妹,從灶邊拿了把柴刀,跟著他,往坪場外的小路跑下了坡。


    跑了一大陣,彭亮看到向四妹,還跟著他,站在路上,喘著氣說:


    “快迴去,一切由我承擔。”


    “你逃,我跟著你逃;你坐牢,我跟著你坐牢。”


    “這不是你的錯,快離開我。”


    “是我害了你,大哥,是我害了你!”


    “我是男人,別人不會因為你說的,相信你。”


    “我必須跟著你,你不熟悉這山裏,你安全了,我再離開。”


    彭亮見趕不走她,他放開腳步往前跑。他停住,喘著氣。看見向四妹和他跑了這一段路,不怎麽費力,他繼續往前跑。


    他們穿過一片鬆林,進了山中。這迴,向四妹跑在了前頭,他們消失在林中。


    坪壩 寨的人趕到了茅屋,見人去屋空。一位中年漢子氣兇兇地說:


    “李月寒,你見到的,是真是假?”


    “我看見一個男人和四妹在房裏。他們 ......他們,”李月寒羞於往下說,她稍停一陣說:“王光盛,你是四妹屋男人的哥,我能亂說?我背時,撞上了那醜事。”


    中年漢子叫王光盛,他進了房裏,幾個男人也進了房裏,在到處看著,突然,野貓“啊!”地一聲,拿起了掉在腳邊的米袋,吃驚地看著米袋道:


    “是 他,!怎麽會是他?”


    驚詫之中,野貓說漏了嘴。大家在追問他,野貓啞地不敢再說。有人開始逼他,野貓疑疑糊糊地說:“這米袋是我屋的,怎麽會在這裏?”


    “你給了誰?”王光盛憤慨地在問他。


    “怎麽肯定是丫窩山寨的彭亮彭師傅呢?”


    野貓慌張地替彭亮辯護 。房裏的人不聽他的,他們斷定人是逃走了。分析後,去了丫窩山寨。


    半夜;月亮明亮,向四妹走在寂靜的山間。獨自往屋裏的方向走著。一路迴想發生的事:從屋裏逃進了深山,那裏搭起了一個柴棚,過了一天一夜,我餓,他一個男人更餓。去屋裏找點吃的。現在是這個樣子了,怎麽走到這一步的?不該走到這一步啊!


    向四妹想著自己的處境,悲戚地淚眼漣漣:這心裏擔心的不是自己,是他,那個彭師傅。因為我,現在寸步難行。是誰安排他和我撞在了一起?在這夜黑裏,我該往哪裏走?還得往老路走,那裏才有想要的東西。那個彭師傅,一天一夜裏,他都在咒罵自己。他說,對我是同情,僅僅是同情,他這麽說我滿足了,還有人同情我。可憐他躲在一邊哭泣,向著遠方,對他屋裏人悔恨自己的所作所為。他要去找吃的,他不熟悉這裏的山水,趁他睡著了,離開柴蓬,去找點吃的。


    她嗚咽地哭著,穿林過坳。這時,人的哭聲,與出沒在夜裏的怪鳥的啼鳴,一起蕩越在幽靜的大山裏。


    走了一段路,向四妹跑了起來,在蜿蜒的山路上跑著。


    終於,向四妹來到了自家的屋邊,她沒有迴屋,在菜園裏摘著。


    此時,她想不到屋裏的人,不是自己孩子,有幾雙眼睛,從壁縫裏監視著屋外的動靜。


    昨天,坪壩人趕到了丫窩山寨,沒有見到彭亮。同時,寨上的人對彭亮發生在坪壩的事,說的沸沸揚揚,有的將信將疑。


    坪壩人發誓要捉到彭亮,似乎這一切在意料之中,向四妹出現了,她抱起一大包,跑下了坡。


    向四妹跑在山路上。她不知道,身後的人始終和她保持一段距離。最後,跟的越來越近,她爬上坡,在一片林間,一個柴蓬,如一團黑影暴露在眼前。向四妹站在柴蓬邊喚道:


    “彭師傅,”


    一麵下意識地往後一瞧,瞬間,她嚇呆了,林間遊動的黑影直奔柴蓬而來。彭亮從柴棚鑽出,站在了向四妹的身邊,霎時看見了林裏的人影。向四妹高聲喊道:


    “快跑!”


    向四妹說後,朝來人撲去。此刻,彭亮跑幾步站住了,迴頭說:


    “別傷她,我跟你們走。”向四妹迴頭看著彭亮說:


    “你們別抓他,禍是我惹的。”


    “你還護著他。”


    向四妹被一掌打倒在地。她還在喊:


    “快跑,快跑啊!”向四妹說完,被挨了一腳。彭亮撲上前道:


    “別打她,別打她。”


    來人圍攏彭亮,朝他一陣拳打腳踢。向四妹見狀,朝林邊坎下跑去。有人在喊:


    “向四妹,她跳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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