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有些發白,幹裂如溝壑,上麵緩緩地流出血來。

    他固執地唱著,宛如一個哀婉的歌伶:

    “長相思不如長相憶,長相憶不如與君歌。

    醉笙歌添一道冷清,問紅塵雁鳴聲聲思。

    夜流光染盡斷歸期,莫迴首明月歎多情。

    幾世緣不負相思引,願與你一生不忘記。

    ……”

    男子的聲音如墜入清風,縹緲無依,又蒼涼又溫柔。

    似乎迴憶著什麽。

    站在石亭裏的曌汋怔怔地望著他,衣袂飛飛,亂了淚。

    人扶醉,眸微潤。

    湖中蓮花幽幽,岸邊垂柳依依。

    微風拂過兩人微微蒼涼的臉。

    曌汋隻覺得自己全身顫抖,似乎有什麽開始轟然斷裂,心中本來被冰塊封住的東西開始完結,碎片迸發,全都插進心髒中,微微地痛,可是這種痛卻如螞蟻在爬行,一點一點地鑽入靈魂,痛得曌汋臉色發白,痛得薄汗點點,宛如淩遲。

    曌汋看著那張紅色如蛇一般可怕的疤痕覆蓋在他潔淨的臉上,似乎永遠都無法褪去。

    他那麽哀傷的目光,那麽淒美的薄唇,那麽動聽的簫聲,那麽苦澀的笑容。

    他的長袍在風中被吹得鼓鼓的,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她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他不該穿黑袍的,他這樣潔淨的人,應該穿幹淨得仿佛一塵不染的白袍,就像這滿池的蓮花一樣,他們應該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他們都不屬於這塵世的。

    他身上這奪目的黑仿佛一道傷口,就這樣毫不掩飾地展示在她麵前。

    他看著她,手中的玉簫已經放迴衣襟中,似乎擔心自己的陋顏嚇到她,頭微微低垂下,撇向她看不到的那邊,一頭長發被風吹得很亂,他把自己的自卑和醜陋深深地掩藏在青絲之下。

    “湘妃娘娘。”

    他這樣客套而恭敬地喊她。

    曌汋想說曾經你不是這樣喊我的,可是,大腦卻對原因一片空白。

    她欲言又止。急於說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臉頰憋得粉紅,她有些窘迫。

    他看她無事吩咐,便要轉身離去。

    曌汋急了,這次直接提起垂地的長袍直接向他奔跑過去。

    “等一下!”曌汋急急喊道。

    蓮榭停下有些沉重的腳步,有些遲疑地轉身,剛剛在對麵石亭的曌汋已經如風一樣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如同倔強的小孩一樣扯住他的衣角,緊緊地咬住下唇,第一次目光熠熠,毫不妥協地盯著他,認真地問他:“我們以前認識對不對?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

    蓮榭目光大霧茫茫地望著她,仿佛早已死去了一般。

    “你的簫聲不該這麽悲傷,你的衣服不該是黑色,你的眼睛不該這麽清冷,你的麵容不該這麽木訥……”曌汋一口氣大喊出來,說到最後仿佛受驚了的小兔一般,死死拉著他衣角的雙手仿佛觸電了被她慌張地放開,她退後幾步,瞪大雙眸驚恐地看著他。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知道這些……”為什麽她會固執地覺得他很多地方不該是這樣的……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花農,替她修整竹林的人。他們本不認識。

    腦袋仿佛神經被一根一根的挑開,痛得曌汋抱著頭一直搖一直搖,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有那麽一刻,她以為自己的腦袋要爆炸,她也要在這種痛苦中死去了。

    一些奇怪的碎片一點一點地從腦海中那記憶之流中浮出水麵,可是卻沒有一片是完整的,她看不清任何。

    可是這種記憶被撕裂的痛讓她整個人抱著頭如用盡了力量的孩童一樣癱軟在地。

    這樣的痛苦之前不是沒有過的,可是以往她最後都會放棄去找尋那些奇怪的痕跡,而這一次,她卻在痛不欲生中依然固執地抬著那深得似乎如一池幽潭般的黑眸望著他,微弱地問著:“告訴我,我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我們之前是不是認識的?告訴我!”

    蓮榭看著整個人癱軟在地,痛苦得淚光閃閃,卻依然固執地看著他,仿佛一個孩子再問自己的歸宿是何方一般。

    他好想走過去,緊緊地擁住她,告訴她,他愛她。

    他愛那個在青竹之下,目光清澈透明得仿佛一汪海洋一片碧天般的她,他愛那個在山林之間,舞姿輕盈動人得仿佛仙子們踏著彩霞在半空中翩翩起舞般的她,他愛那個在暴徒手中,如同害怕疑惑的小孩一樣淒淒地看著他,讓他救救她的她……甚至,連此刻深深愛著另外一個男人的她,他也深深愛著。

    看到她的淚水,他的心全都柔軟下去了。

    可是,她的痛苦,他也沒辦法忽視。

    蓮榭想起進宮之前,巫女憂心忡忡地囑咐他,讓他一定不要和曌汋相認,甚至不要影響到她,隻能遠遠地看著她。不然,墜入屬於本身的曌汋和被娥皇女英的感情感染的她,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她麵前,曌汋會陷入一個死局,難以抉擇,甚至會神思在痛苦中破碎,失去魂魄,最後,不管是哪一個她都會消失在這世間。

    是他太癡心妄想了,是他太情不自禁,才會忍不住想靠近她,每次都在心底說,再靠近一點點,再靠近一點點,再陪在她身邊近一點。就在這樣無法控製的想法中,他以另外一種樣貌出現在她麵前,以為什麽都不說,以為隻要不打擾她,便能看著她一世安穩。

    可是,蓮榭卻沒想到一句話:他變的是人,不變的是靈魂。

    有些人記住一個人是記住了他的樣子,所以他的表麵有所改變之後他們就會認不出他。而有些人記住一個人是記住他的靈魂,這樣的人,不管他的樣子麵貌,甚至是性別改變了多少,隻要屬於他的靈魂未變,他們都會一直認得他。

    像曌汋這樣單純的女子,在她眼中人情世故,樣貌美醜都沒有什麽區別,所以她記住一個人,記住的不是樣貌,而是靈魂。

    即使這樣的記憶被封印。

    可是就像剛剛那樣,隻看一眼,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靈魂,封印的片段便突然覺醒。

    所以此刻的她才會突然那般痛苦,突然潛意識裏知道以前的他是什麽樣的。

    蓮榭吞下滿心的苦澀和無奈,甚至一滴一滴流淌而出的血,眸色全都收斂埋藏,再抬起頭來,隻是一張平凡的,普通的,醜陋的,沒有任何感情的臉。

    他看著曌汋,淡淡道:“湘妃娘娘千金之軀,奴才卑賤之身,怎麽可能認識呢。娘娘定是看錯了。”

    曌汋睜著大眼睛看他,慢慢的,霧氣一點點地把淚水遮掩,蓮榭沒有看到,她眼底的眸色開始緩緩流淌出幽幽綠色,“蓮榭,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蓮榭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徹底崩潰,隨即躬下身子恭敬道:“娘娘盡管吩咐。”

    曌汋幽幽無望的雙眸淡淡掃過他的臉,然後轉過頭,指著湖裏的那些含苞待放的蓮花道:“今夜本宮侍寢,想在帝王來之前,摘幾朵蓮花插在花瓶裏,可好?”

    蓮榭身子一僵,佝僂得仿佛一個被歲月壓彎了腰杆的老人,良久,蓮榭才聽到自己平靜麻木的聲音:“奴才遵命。娘娘稍等,奴才這就去替娘娘摘。”

    曌汋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身子依然有些搖晃,臉色也慘白慘白,可是神色卻仿佛剛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她撥撥自己被風吹亂的發絲,淡淡道:“不用,你去把小舟劃過來,本宮親自和你一起去摘。畢竟,”她目光有些詭異地看了蓮榭一眼,冷淡道:“那蓮花,是和帝王共賞的。”

    蓮榭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假,假得臉頰都酸澀僵硬了,可是他還是點頭道:“是,湘妃娘娘。”

    “走吧。”曌汋平靜得有些不正常。

    蓮榭一直劃著小舟,兩人一白一黑立在風中,泛舟湖上。

    蓮葉青青,枝蔓連著湖中的淤泥,錯綜複雜,小舟在翠翠荷葉中,明明會很困難,可是卻神奇地一直很順利很容易,兩人衣袂飄飄,清逸如夢,青絲淩亂撩人,甚至被風吹得在兩人身後的某一個點青絲交纏,宛若結發,隻不過兩人都沒有看到。

    湖麵中間似乎有些霧氣騰騰,皚皚白氣隨著斑斕的陽光升起,微風陣陣,碧綠的荷葉如同湖麵上因為船槳劃開的水紋一樣波浪迭起又落下。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隻是蓮榭看著曌汋的目光落在哪一朵蓮花上久一點,就會劃舟過去。

    船槳劃水的聲音很有規律,噠噠噠……

    曌汋也不說話,隻是輕柔地把麵前的蓮花輕輕地摘下來。

    就這樣,很快,曌汋手中抱著的蓮花幾乎滿懷。

    當兩人抵達湖中心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恰好直直地灑落在湖麵上,折射出耀眼光芒,有些刺眼,可是卻五彩斑斕。

    天邊晚霞如血。

    映紅了兩人的臉。

    一直縈繞在荷葉中的暮氣終於慢慢散去,這一次曌汋突然沉默了很久很久,站在那一動不動。

    蓮榭抬頭看去,突然發現,剛剛曌汋一直被氤氳彌漫的雙眸裏霧氣也開始慢慢散去,仿佛刹那間芳華褪色一般,本來墨黑的眸子突然顯露出那幽幽鬱鬱的碧綠色來。

    蓮榭來不及驚訝,隻見一直平靜的曌汋突然扯出一個絢爛如霞光滿天的笑容來,她看著蓮榭,眼瞳中閃過一束奇異跳躍的光芒,她看著驚愕呆愣的他,如同歎息般輕道:“蓮,既然那日選擇放棄救我,為何今日又要選擇出現在這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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