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華奇聞異事萬千,而我們龍港,則能占上七成。”


    茶館內,一說書人一拍手上的驚堂木,茶客們紛紛停下喧嘩,翹首以盼。


    這座名為“龍港”的港城,從來不缺故事。人們在心底猜測今日又要講些什麽神話小說、名人趣事,隻見說書人清了清嗓子:“咱們港城,頭一號響當當的大人物,舍何老爺其誰?”


    坐在角落的男人穩穩當當翹起腿,端茶輕輕一抿,蹙眉放碗,沒有再喝第二口。


    這茶比起自己泡的,可差多了。


    茶葉也特別一般。或許是被何府養得嘴刁,但單論“普通”的茶,這家未免太不上檔次。


    “而何府兒女,現任的當家們,也個個人中龍鳳呀。”說書人搖頭晃腦,“今天我們就來說說——何府幾位當家的傳奇。”


    話音剛落,說書人一拍驚堂木。


    男人一瞥,這裏的糕點也普普通通。乍一看,來這裏的人——一樓大多數是有些閑錢的平民百姓,自己所在的二樓,則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地主,官府子嗣,剛逛完青樓來休息片刻的二世祖,沒一個能高攀得上何家,也沒一個能入得了台麵。


    男人不禁撇嘴。若不是得閑,誰會跑來這種地方打發時間。


    其實也不盡然。


    男人來這裏,不過幾個原因——其一,有空;其二,這裏說書的,敢講。


    不過打發閑心,這點點時間,去哪不是荒廢。


    “何府大當家,何忠承——作為長子,作為大當家,實乃城府極深之人!年紀輕輕踏上仕途,繼承何老爺的職位,如今步步青雲,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哇!據說何大當家運籌帷幄,頭腦了得,決策個果斷!有傳聞,多年前何大當家...”


    男人並沒有聽進說書人的話。故事大多是編的,但在他眼裏,主子確實是獨一無二,萬裏挑一。


    何府至今未衰落,也多虧了大當家。


    再勉強抿一口茶,男人差點吐出來。


    野草泡水。男人想,泡的也不用心。如果是大當家喝了,那必然得痛罵一頓。


    “再說二當家何忠繼,更是傳奇哇。二當家年紀輕輕,為國征戰...”


    男人不好揣測。


    二當家想的東西,沒人能懂。


    真帶了假,假摻了真,連大當家都放任了,讓他去異國漂流了。


    去參軍,也許也是他自己密謀的。


    那時個個爭論大當家和二當家誰能繼承家主之位。他莫不是找個借口跑了,不去參與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了。


    男人想,如果二當家密謀的東西對大當家不利,那他可得好好準備準備了。


    他沒有鏟除二當家的自信。完全沒有。二當家像影子。他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不說,隻告訴別人應該怎麽做。


    如果不做?


    不做也在他的計劃裏。


    二當家有些可怕。


    “說到二當家,那必然要講講何家四娘了。她與二當家同父同母,感情那叫一個深啊!”說書人繼續,“四娘如今乃教團負責者,她為何會選擇這條路,誰也猜不出。”


    這有什麽想不出的。稻華得完了,隻有這個時候早點投奔教團,才能為何家留出後路來。


    二當家和四娘的母親,是何老爺的三姨太。


    當年何老爺妻妾成群,唯有二姨太生不出,大姨太遲遲沒有消息。四姨太是老爺最愛,卻在生下大當家後難產而死;大姨太投井自殺,四姨太難產死後,唯獨不怎麽受寵的三姨太生下了二當家。


    二當家不到十歲,二姨太竟然懷了,生下三當家。


    再而後,二姨太病死。三姨太又生了四娘。


    五娘,則是姥爺最後收的小姨太生的了。


    男人倒是清楚。作為大當家的貼身侍衛,他事情見得多。


    聽說書人講著講著,都快把何府妖魔化了。


    “何家三當家何忠友可厲害。據說何府三當家,什麽都不愛,唯獨愛酒愛女人。三當家重情重義,所做的又猶如龍港的影子,藏在最暗處,隻有在些許光照亮時,才顯出來。可光,拿三當家也沒有辦法。因為三當家,是正義之士,是對的。沒有三當家,咱早就被煙毒害死咯!”說書人說。


    大當家不許港城出現煙毒。


    他無視帝王,把港城的“毒”給掐滅了。


    在好多年以前,信奉稻神的稻華人與女神教開戰。二當家參加的,正是第二次信仰之戰——後世稱為“聖戰”。


    稻華大敗。老皇帝委曲求全,國內許多地區淪為租借地,賠了錢,稻華人也變得低賤起來。


    還好老皇帝並沒有再次開展戰爭。損失因此變小,但稻華人也失去了國際上的尊嚴。


    如今大多數人都信奉女神教,而稻神,已然被新一代人遺忘。


    與此同時,“煙毒”泛濫,無數稻華人因此家破人亡。有的人為了吸一口煙,把家賣了,把地賣了,把老婆孩子賣了——隻為那一口煙毒。


    男人感到悲哀。幸好有三當家在。


    台上滔滔不絕,台下懨懨厭倦。


    看來大家對這個不感興趣。


    他們所不感興趣的,卻正好是支撐起他們生活的。


    何老爺哪有什麽豐功偉績。不過是子嗣所做的一切,猶如刷子,追根溯源,將自己的根源洗刷白淨。


    何老爺從來不是什麽好人。


    “不過再講到何家五小姐...”


    說書人再說,男人也聽不下去了。他起身要走。


    “喂。”


    男人聽聞,扭頭看。


    “隼。大當家叫你。”來者倒是熟悉。是二當家的貼身侍衛,雪雉。


    “叫前輩。”男人說,“這個要我教你嗎?要不是舊的死了,我幫你引薦,你能來麽?”


    “前輩。大當家叫你迴去。”雪雉說。


    “知道了。這就走。”隼起身,“對了。別忘了,你是為何家而活的。”


    “當然記得,前輩。”雪雉說,“請迴吧。又有要事了。”


    當年隼隻有十四歲。他當時有自己的名字,還不叫“隼”。


    “就你。”何忠承說。


    “真的可以嗎,大少爺?小的...小的有做的不好,大少爺隨意打罵差遣。”隼跪下身。


    “噢,那我選你唄。你叫雪雉怎麽樣?正好下雪了,你頭上都是白雪。”何忠繼說,“我看你蠻麻利的。”


    他們都是孤兒。


    他們曾經有名字。可那已經不重要了。


    隼,雪雉,斑鳩,夜鴞,鴛鴦。


    從大當家到五小姐,所有事宜全都被決定好了。


    “鴛鴦!”小五很高興,她有兩個侍從,也許是因為她的身份吧,“你們一個叫百靈,一個叫喜鵲,好不好?”


    隼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喜鵲會死。


    不止是他。


    所有人都沒想過,有一天,“百靈”的雙胞胎哥哥就這麽死了,從此之後,“百靈”也沒再像以前那樣開朗。


    他們都是孤兒。沒有父母,隻是任憑被挑選的對象。他們沒有人權,好在主子好些,才讓他們想起來過,自己也是人。


    “你說,為啥咱是孤兒?”有一天,斑鳩問,“我們除了主子,離不開誰來了。”


    “主子很好。”隼說。


    “是啊。太好了,好到我都要忘了那些沒被選上的同胞了。”斑鳩說,“恨不起來呀。再說,幾個當家,也都不知道那種事。”


    其實大當家知道的。隼想說,夜鴞也知道。


    他們隻是不能說。


    “過好自己。你小時候就喜歡亂來。跟了三當家,算如願了。但你別比三當家還瘋。喝酒要注意。”隼說。


    某一天,百靈來找他。


    “隼哥。我有點想我哥。”百靈說。


    “人有一死。他算痛快了。”隼說,“替他活,或者跟他死。都由你決定。”隼說。


    “嘻,我有其他辦法。”百靈吐舌。


    “小姑娘。你跟主子真像。這很好了。”隼說,“過好自己的,順帶連喜鵲一起。這就很好了。”


    “我有自己的打算。”百靈說。


    什麽打算呢。


    隼沒問。


    何家沒一個省油的燈,難道奴役們也沒一個省油的燈麽。


    太黑了。隼想。他獨自笑了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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