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再也不會有“夢”,四娘爬起身,不知怎麽的往甲板上走去。


    笛聲悠揚。在港城是聽不到這樣的笛聲的。四娘去過內陸,隻覺得水土不服。有的地方很能吃辣,有的地方喜歡酸,有的地方喜歡甜,有的地方竟然會吃苦苦的東西。


    年輕的四娘覺得好玩。而現在的四娘,隻覺得感慨。


    稻華很大。可她卻從未去過更遠的地方。


    據說稻華的最西方,是一片綠茫茫的草原。那裏居住著遊牧民族,他們養羊養牛,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上放牧,奔跑,騎著馬,看著更寬闊的天空,過著更自由的日子。


    四娘看著海,心裏想——這片海,會不會沒有那裏的草原寬闊呢。


    應該是沒有的。她在港口,不遠處就是陸地。陸地沒有海上那樣的縹緲,曾幾何時她站在何府那片每日都有雜役傭人打掃的地板上,會幻想自己的未來,會幻想稻華的未來。


    像五妹一樣。她那時和五妹一樣,天真,高傲,不可一世,抬起頭看,天空是被房屋擋著的一塊四方形的藍色。


    就像井底的青蛙抬眼看到天空一般。


    似乎不大。她也沒想過走出去。


    海上有些嘈雜。甲板上也逐漸有了腳步聲。


    “四娘,有什麽指示?”一個白衣人匆匆趕來,打斷四娘的思緒。


    “調查得怎麽樣,跟我匯報。”四娘看著海,說。


    “沒有進展。”白衣人迴。


    “哦。那船上所有人的盤查都結束了吧?”四娘問。


    “是的。都結束了。有一兩個偷渡者,從裏麵沒有找到有用的情報。”白衣人說,“下午有一個想下船的,是個毛頭小子。沒有可疑之處,身份正常,隻是覺得耽誤了他的時間,所以鬧事。”


    “調用醫院的儀器。”四娘說,“檢查每一個人的身體。”


    “檢查身體?”


    “檢查身體。饋贈者和恩賜者是比普通人多這麽一兩塊骨頭的。在那之前,調查一下...瘦子。”


    “瘦子?”


    “對。瘦子。”


    四娘清晰的記得,夢裏的男人是個瘦子。


    “對了,如果醫院那邊的儀器調來了,就先檢查瘦子。”四娘補充。


    “好。這就去辦。”白衣人點點頭,很快退下。


    笛聲還在繼續,四娘試圖尋找來源,最後的目光隻能鎖定船杆。


    抬頭一望,是一個身材豐滿的白發女人。


    “甄小姐。您有些擾民。”四娘說。


    “你聽得。很開心。”船杆上的女人說。


    “請下來吧。”四娘說,“我有話想和你說。”


    女人手腳並用爬下船杆。


    她穿得很少,背心,短褲,以及裹在外麵的風衣——這就是她的全部。


    “我不叫。甄小姐。我是,甄眷姝。”甄眷姝說。


    “抱歉。可我應該有對稻士的尊重。還有...現在您應該待在房間裏。誰放您出來的?”四娘問。


    “逃出來。”甄眷姝說。


    四娘歎了口氣。


    “那我。迴去。”甄眷姝提議。


    “不了。再吹吹笛子怎麽樣?您的笛聲很有意思。怎麽說呢...讓我想到很多以前的事?很懷念,又很新奇。總之,很好聽。”四娘說。


    “你。是好人。”甄眷姝說。


    “我?我不是。我是教團的走狗,是不顧一切想往上爬的人。”四娘看著海,說。


    “你。是好人。”甄眷姝確定道。


    “為什麽?隻是因為喜歡您的笛聲?”四娘問。


    “您?你。更好點。”甄眷姝說。


    “好吧。你。你真是個天真的人。”四娘聳聳肩,“你不反感教團麽?竟然對我說這種話。”


    “師父說。人,有好,有壞。教團的,不一定,是壞人。”甄眷姝說。


    “你不愛說話啊。吐出的話,全都是三個字三個字的。”四娘說,“哈哈,冒昧一問,你平時會說成語嗎?”


    “普普通通。”甄眷姝說。


    “噢,會說一些啊。不過感覺你還是不太愛說超過三個字的話。”四娘笑道,“為什麽?你可以告訴我嗎?”


    “工作?”甄眷姝問。


    “閑聊。”四娘說。


    “會說。隻是。覺得,說話累。”甄眷姝說。


    “累?”四娘問。


    “說話。浪費。”甄眷姝說,“應該,言簡意賅。”


    “噢,又說了成語。超過三個字了。”


    “浪費。時間。”甄眷姝沒有理會四娘的話,“習慣了。因為,要降妖。有的,東西。說出口。越短。越好。”


    “也是。你是稻士嘛。要降妖除魔的。”四娘轉了個身,背對著欄杆挨了上去,“你的師父,我倒是很感興趣。”


    “蜀中,有很多。鬼怪。”甄眷姝說,“師父,很厲害。他,能做到。斬盡,妖魔。”


    “受師父影響?你的師父,不是甄婆婆老祖的子嗣麽?在你看來,‘師父’是會有子嗣那一類人嗎?”


    “師父。沒父母。他,是,被收養。”甄眷姝說。


    “這樣啊。”四娘點點頭,“那你的意思是,師祖沒有子嗣?你的師父,也隻是被收養的?”


    “應該是。”甄眷姝說。


    “真厲害啊。老祖。”四娘說,“再往上也是麽?沒有子嗣,就這麽讓徒弟延續衣缽。”


    “不知道。”甄眷姝說,“你。套話了。”


    四娘笑了笑,沒有迴答。


    “杏子。杏子啊。”繪青敲門道,“開門嘛。”


    過了好一會,房門被開出一條縫來。


    “怎麽啦。”杏子在門後問,“你睡不著啊?”


    “杏子。”繪青看上去有些委屈,“我一個人睡不著。”


    “獨立一下下好不好?現在是特殊時期呢。”杏子在門縫後說,她看起來有些為難。


    或許是動搖?其實杏子自己也不清楚。


    “我現在是不是在給杏子添麻煩?”繪青想了想,“我還是迴去比較好嗎?”


    “為什麽會這麽想?”杏子問。


    “因為我身上有很多麻煩。很多很多人都因為我過得很不好。”繪青說。


    “沒有。”杏子搖搖頭,讓出身位,“快進來吧。被人看到就糟了。”


    繪青點頭,悄咪咪鑽進房門內。


    “為什麽會覺得大家都是因為你才過不好的呢?他大家本來就過得不好,是你給大家帶來了轉機。”杏子繼續剛剛的話題。


    繪青撲到床上,翻了個身:“可是有的人因為我死掉了。”


    “你在想這個啊。”杏子小心翼翼坐在床上,繪青為她讓開位置,“你要知道,每個人活著,都是要死的。晚些,早些,都是死。人活著,是為了自己的人生意義的。我想,你遇到的每一個死去的人,他們在死前應該都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義吧?那也算是死而無憾了,對不對?”


    “死而無憾?”繪青問,“杏子不能這樣斷定其他人的人生。”


    “人生是由自己斷定的沒錯,不過我這是在往樂觀的方麵想呀。”杏子說,“要是往悲觀的方麵去想,死掉的人們是不是就太可憐了?”


    “這是為了他們好嗎?他們明明都死掉了。”繪青說。


    “繪青,你要知道。我也是見過很多死人的。因為工作遇到的死人,有很多很多。每一個死掉的人都掛在心上,認為他們生命的結束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這樣擔驚受怕的活著也太可憐了。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死掉的人。”杏子說。


    “杏子有一天會不會因為我死掉?”繪青問。


    “不會。”杏子很快迴答,“當然不會。”


    “杏子很確定嗎?為什麽?明明跟我有關係的人都過得很不好。”繪青說,“我像書裏的‘厄運女郎’。”


    “那我來給你證明好不好。”杏子說,“繪青才不會給人帶來厄運。”


    多年以後的繪青或許會重新想起這一天與杏子的對話。那時的她已然不能分辨杏子是否一語成讖,更不能再思考往後的一切是否因此而有跡可循。


    隻是此時杏子這句無心的話,意外般死死烙印在了繪青的腦海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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