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人們總說這個世界是神明創造的,眷並不認同。


    她親眼見證著那些可愛的小人從發現火開始一步一步探索起未知而龐大的世界。直到數萬年後那些被築起的屋棚清晰的構建出文明的輪廓時,她的叔伯說:“太快了。發展的太快了。”——於是宗教誕生了。


    換位一想,神明其實是人類窺見萬千世界的最大阻礙。然而人類卻將祂們高高舉起,畢恭畢敬的崇拜著。


    想到這裏,眷歎了口氣。


    神明並沒有“道德良心”,人類創造的概念對祂們來說並不適用。但眷會感到愧疚。


    “你... 您為什麽歎氣?”少年問。


    少年是眷唯一的侶伴,眷很喜歡這家夥——喜歡這個屁顛屁顛跟在神明身後的人類。


    “你不應該問——‘為什麽神明也會歎氣’嗎?”眷仍舊佇立在山頂的亭子下,瞥一眼山底無邊園圃,又把目光放在少年臉上。


    少年有些不自在,他假意看向別處要扭開頭,殊不知緋紅已經爬上耳根。


    眷是神明,少年是知道的。但他還是會不自覺的在流逝的時間裏將眷的定位從母親改變成姐姐,甚至再變成...


    她在他幼年時施以援手,十餘年間的相處讓他無法分辨那些複雜的情感。


    “什麽也沒想,覺得就這樣荒廢了你幾個小時的生命實在可惜,所以歎氣。”眷看著少年的反應,半開玩笑說道。


    “神明也會在乎人類的生命嗎?”少年背過身,單薄的背影落在亭邊。


    “當然。我在乎每一個人的生命。”眷迴答,“走吧。去別處看看。”


    少年“嗯”了一聲,語氣藏著難以察覺的不滿和失落。


    這樣熱愛人類的她,是否會把人類之中這樣一個渺小個體的示愛當作浮沙看待呢。


    “越人。跟上。”在少年正走神時,眷迴頭催促。


    越人是眷為他取的名字。他本無名,是眷給了他這樣一個代號——“青木越人”——少年一開始對這個名字無感,也許是在日久生情裏愛屋及烏,他變得愈發喜歡這個名字。


    “好。”越人的聲音淡淡的,和眷一樣——淡淡的,淡到讓人在與她相處時如水般失去自覺,淡到仿佛世間萬物都能掩蓋她的存在。


    他很清楚自己在眷的眼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是眷無限旅途中並不精彩的一瞬燈火。


    罷。


    這樣也好。在她平淡如水而又漫長的歲月裏能夠閃爍一瞬,能讓她駐足一刻,這樣已經夠幸運了。


    其二


    眷這幾天偏愛山林與鳥獸鳴蟲,夏末秋初天氣變幻,在山上時經常因為氣溫驟變需要添衣。


    背著行李的越人的作用此時就體現得淋漓盡致了。


    眷偶爾也會想——那個越人明明就在幾日前還是孩子,怎麽一眨眼就長成了麵前這個俊俏的少年呢?


    “時間”對神明來說是最難以捉摸的。祂們感受不到。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您是神明,怎麽還需要順從世間四季冷暖呢?”越人問。


    一深一淺踩在落葉鋪出的小道上,眷偶爾會為了避免踩到小獸或昆蟲而小心翼翼的邁大步子:“神要來到這個世界就得用能被這個世界接受的軀體。現在這副身體是我捏的,也算人類呢。”


    也算人類,可是不老不死麽?


    越人看了眼眷的背影,也小心翼翼的注意起或許會在他腳下喪命的小生命。


    “捏出來的?您本來不長這樣嗎?”越人看到眷差點被樹根絆倒,急忙伸出手攥住了眷的手腕。


    “我就長這樣。這具身體是我按照自己的樣子捏出來的。”眷並沒有拒絕越人有些冰涼的手,“你的手好涼。要加衣服嗎?”


    就長這樣啊。


    那是應該的。這樣這樣美麗得不可方物的臉才配得上神明的身份吧。


    “不加了。到了您要去的地方再加。”越人迴答。


    “還是加吧。”眷停下腳步,“地方還遠。來,行李給我。我幫你穿上。”


    “我、我不小了。”越人差些沒刹住車,他和眷的臉離得如此之近——近到他能清晰看到眷眼角那顆淺淺淚痣,看到眷銀白色的上下睫毛。


    有點燙,或許是臉又紅了。


    “也是。你長大了。”眷想了想,沒有再堅持。


    越人紅著臉打開行李,找出一件加厚了的鬥篷披在身上。


    “穿好了?”眷的眼神總讓越人無所適從,那樣平淡但柔和的目光讓他在一次次不自覺裏放大自己的情愛。


    “穿好了。”越人攥緊手裏的行李,另一隻手還輕輕握著眷的手腕。


    “不知不覺間你已經這麽大了。”眷繼續腳下的路,她不止一次感歎過如此不能捕捉的歲月在人世留下的痕跡,“按理說神明是不能影響人間世事的,當年救了你,我迴去可是要受罰的。”


    “我這條命就是您的。”越人垂眸,“永遠都是您的。”


    “過好你的人生吧。”眷不在乎越人這句誓言,她也不希望因此將一條生命束縛在她永無止境的旅途裏。


    可是往後我的人生隻有你了。越人默默想著。


    其三


    長途跋涉後,生機盎然的山穀的出現讓眷感歎不虛此行。


    陽光明媚,穿過樹葉後斑駁的金黃和青藍色野草顯得如此協調,鳥鳴在這片無人踏足的幽靜地中泛起迴音。


    美中不足的是遠處清晰可見的山洞旁全是白色蛛絲,有些被雜質汙染的蛛網顯得礙眼了。


    “我記得那個山洞之前不是這樣的。”眷對越人說。


    “我可以幫您清理。”越人說。


    “別。就讓它們好好寄宿在那裏吧。”眷微笑,“要不要去看看?裏麵一定有許多小生命。”


    “您想去,我們就去。”越人說。


    其四


    山洞裏的光線並不好,眷在洞口觀望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湧動著,蛛潮很快一浪接一浪的襲來,這些依靠遊獵生存的生物覲見般停留在洞口,眷的麵前。


    “哎呀,這是幹什麽呢。”眷俯下身,看著密密麻麻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蜘蛛群,她甚至伸出手讓幾隻小蜘蛛爬上她的手臂。


    “它們說,感謝我能來見它們呢。”眷又說,“它們的‘母親’因為行動不便不能來參見我了——沒關係,生老病死是不能被左右的。你們決定好新的首領了嗎?”


    越人並不驚訝於蜘蛛有思想或是眷能聽懂它們傳達的信息之類的事,他隻是靜靜站在眷的身後。


    “這樣啊。那你們可要好好考慮。”眷看起來像自言自語般對蜘蛛群說道。


    一隻小蜘蛛停留在眷的肩上,好像不願意再走了。


    “有‘母親’和‘首領’的巨大蜘蛛群,真少見。”半晌,越人才憋出一句話。


    “它們很早以前就定居在這裏了,聽它們說,肩上這隻小家夥是它們的‘母親’最疼愛的孩子。”眷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肩上的小蜘蛛,“這孩子看起來很喜歡我呢。你願意跟我走嗎?”


    “這樣啊。我不能保證你能吃飽飯哦。”眷看起來在和小蜘蛛溝通。


    “那你可得自己找吃的。”眷又繼續說。


    越人看不懂這些,他沉默著把頭轉向洞外。


    其五


    眷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相處的神明了,她的包容讓所有看似無理的要求顯得平常——她也是最隨遇而安和順其自然的神明,對她來說不論何處都是歸宿。


    她本就是遊蕩在世間的,既然如此愛著世間萬物,那麽在拯救一條生命或是成全一個願望前,神明的懲罰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這麽一看,眷其實還是最不成熟的神明。


    小蜘蛛就這麽安靜的待在眷的肩上,跟著她不斷遊曆在人間山海裏。


    眷的終點站在很遠的地方,去往那裏要穿過一片海。


    那是一個叫做“夏州”的國家,她的兄長——名為“稻”的神明偽裝成人類,在那個國家擔當著國師的角色。


    越人毫無怨言,不管多麽遙遠的國度,他都可以陪伴眷前往。


    “神明之間也像人類一樣有血緣關係嗎?”越人看著前方的眷,她肩上的蜘蛛最近似乎長大了點。


    “當然。用人類的理解來看,我們就是一個家庭。我有兄長,有姐妹,有叔伯,有姑母。隻不過我們的誕生與人類的交配不同,我們是由這個世界上的概念孕育的。”眷迴答。


    “您是由什麽概念誕生的?”越人問。


    “愛。”眷答。


    愛啊。愛...


    由愛孕育的神明,並不能理解自己這樣渺小的生命所期許的愛意。


    “我的兄長則是被‘豐收’的喜悅所孕育的,他代表著豐饒與務實。”眷又說。


    小蜘蛛聽到這句話,蹭了蹭眷的臉頰。


    它喜歡“豐饒”。“豐饒”意味著吃不完的獵物,對於一隻小小的需要靠捕獵來維持生存條件的蜘蛛來說,“豐饒”意味著無憂無慮的享受一個生物最大的需求——“食物”——的饋贈。


    眷在這段日子裏真的沒有管過小蜘蛛的生存問題。


    眷是不會殺生的,她甚至不用吃飯。


    小蜘蛛隻能可憐巴巴的自己狩獵些小蟲子或者等待越人幫它抓來點蚊蟲蒼蠅。


    “你應該會喜歡我的兄長呢。”眷對小蜘蛛說。


    小蜘蛛輕輕叮咬眷的臉頰以示讚同。


    這對於蜘蛛來說算是“親吻”嗎?越人突然想。他一時間有點嫉妒這隻小蜘蛛了。


    “他可不會平白無故的給你帶來獵物哦。他隻能保佑你能狩獵到的小蟲子更多些。”眷輕輕說道,她又用指尖點了點小蜘蛛的頭。


    希望她也能這樣拍拍我的頭。越人想。但這樣一來她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子了,還是算了吧。越人又想。


    小蜘蛛不滿的趴下身子,睡在眷的肩上。


    其六


    小蜘蛛越長越大了。某日以後,它以一日幾公分的速度瘋狂膨脹,直到現在能夠馱著眷行走。


    小蜘蛛有點抵觸越人,後者隻能在它和眷身後跟著,還要注意小蜘蛛偶爾加快的速度,以免跟丟。


    這在小蜘蛛看來是在跟越人遊戲,但在越人看來就是單純的折磨了。


    前方是一座建立於海灘邊的城市,要想去到夏州,隻能通過這裏坐上船。


    “如果蟢子能遊泳就好了。”眷惋惜道。


    “蟢子”是眷給小蜘蛛取的名字。話說迴來,小蜘蛛竟然真的可以分辨自己的名字。


    蟢子趴在地上等待眷爬下它的身子。蟢子在這幾日越長越大,甚至大得異常,它因此害怕別人因為它的樣貌而恐懼。


    “不會有人傷害你的。我和越人都在呢。”眷摸摸蟢子的頭。


    蟢子“吱”了一聲,又“嘶嘶”的蹭起眷的腿。


    “它為什麽能長這麽大?”越人壓不住心裏的疑惑。


    “嘶!”蟢子抗議——或是拌嘴般叫了一聲。


    “它說...關你屁事。哈哈哈。”眷捂嘴笑道,愛撫蟢子的動作未曾放慢,“這姑娘好像很喜歡跟你拌嘴。”


    “姑娘?”


    “它是雌蜘蛛呢。”眷迴答,“它現在還在因為你以前把它看光光而念念不忘呢。”


    它不是一直都沒穿衣服嗎?蜘蛛需要穿衣服嗎?


    “那...對不起。”越人不知道怎麽迴複,他對蟢子微微低下頭。


    蟢子別過頭,沒有理會越人。


    “它說,那一次自己還小,就原諒你了。真是個靦腆的姑娘。”眷解釋。


    蟢子的六隻眼睛一直都是黑乎乎的,這一次越人倒是感覺到它翻了個白眼。


    真奇妙,他竟然能跟一隻巨型蜘蛛對上話。


    “先看看近期有沒有到夏州的船隻吧。”眷打圓場,她指向碼頭邊的閑散水手,“越人,你去問問。”


    其七


    能接受騎著巨型蜘蛛的女人和沉默寡言滿臉殺氣的青年的船長可不多。不過正好,這艘“湖中寶藏”號的老船長最不缺乏的就是“世麵”。


    “能搭載您這樣美麗的女士已經是我的榮幸了。”老船長脫帽致敬。


    “謝謝你。希望你的‘湖中寶藏’能夠一直一帆風順。”眷微微低下身迴禮。


    “嘶。”蟢子竟然也俯下頭致敬,這麽一來卻顯得越人不近人情了。


    “...謝謝您。”越人明顯是不爽蟢子的小心機,他很後悔一直把蟢子當成普通的蜘蛛來看待。


    不過他也不討厭它。越人倒是莫名其妙的有了“同伴”這樣的錯覺。


    蟢子很顯然特別得意,它在眷目光之外的地方囂張的朝越人做了個鬼臉——不過越人能不能看出來就另說了。


    潮湧潮落讓越人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些頭暈反胃,他不想理會蟢子,隻是直直趴到船邊吐起來。


    “這兩天恐怕要委屈你。”眷拍拍越人的背,她盡量更輕些撫起越人,“撐不住要和我說,我盡量求船長靠岸。”


    “不。不要。”越人緩了口氣,結果因為強硬擠出話語重新嘔吐起來。


    眷繼續輕撫越人,甚至連蟢子都抬起蛛腿敲了敲越人的頭。


    隻要能夠繼續陪伴你,這點磨難又算什麽呢。越人看著波瀾不斷的海麵,難免恍惚起來。


    其八


    船長嗜酒如命,若不是什麽危險的境況,他每晚都會與船員、乘客們一起痛飲。


    船長對於酒的要求是很嚴苛的,今夜的朗姆酒也是經過他的各種精密挑選而篩選而出的。


    “幹杯!”船長喊著,其他船員也應和起來。


    “幹杯。”眷也高高舉起酒杯,隨後一飲而盡。她的行為引來一眾船員的起哄歡唿。


    “女士,您的酒量看起來很好!”船長讓一個瘦弱的水手給眷續滿酒,又舉起木質酒杯感歎。


    “生來就酒量好罷了。”眷與船長碰杯,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在撒謊。神明是不會因為人間的精釀喝醉的。不過她可以控製自己的狀態——或是微醺或是大醉,隻要氣氛允許,她甚至可以讓自己達到跟一眾船員喝到唿唿大睡的狀態。


    越人為眷擋下了不少酒,他並不知道眷這樣永遠也喝不醉的狀態,他隻想讓眷舒服些。可惜他已經夠難受了,一陣陣浪起浪落和酒精帶來的眩暈讓他吐了又吐。


    “蟢子,扶越人去睡吧。”眷在碰杯之餘叮囑。


    “嘶。”蟢子應了一聲,粗暴的扛著越人轉頭就走。


    “您帶著的這兩位侶伴看上去很有故事,我可以鬥膽詢問嗎?”老船長豪飲一口,重重把酒杯摔在桌上。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眷再次喝幹杯中的朗姆酒。


    “孩子?您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士,不像是...”


    “養子。那隻大蜘蛛算是我的...寵物?但我也把它當成孩子看了。”眷盡量以人類能理解的角度解釋。


    她現在正把自己控製在“微醺之上”的範圍。


    “這麽大的蜘蛛,我可從來沒見過!”船長已經喝醉了,他竟然沒有糾結於蟢子的存在,“養蜘蛛的美麗女士我也是第一次見——為了我們的初次見麵,幹杯!”


    船長又舉杯,眷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喝了。再這樣下去,他第二天或許不能再爬起身掌舵。


    不過這位老船長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兩頓酒就能屈服的人。眷選擇舉起杯再次幹杯,以成全這位老船長。


    “啊啊,這讓我想到我的妻子,她曾經也像您這樣美麗。但她最後還是義無反顧的離開了我...為她曾經的眼眸幹杯!”船長又舉起杯。


    “為您的妻子幹杯。”眷也舉起杯。


    東倒西歪的水手和乘客之中,也隻有眷還保持著清醒了。


    “幹杯!”老船長附和。


    其九


    “真傻,為什麽要為我擋酒呢?我喝不醉的。”眷的目光也許算得上慈愛,她一手愛撫蟢子,一手掐著越人的臉。


    “我..不想讓您喝得太多了。神明也好,人類也好,我隻想...用‘人’的方式,讓您好受點。”越人的臉色很差。


    蟢子並不能理解幾杯液體就能為一個人類帶來這樣的感覺,它求助般看向眷。


    “你不理解也沒關係。人類就是喜歡用那些液體尋求快感,或者麻痹些什麽。”眷摸摸蟢子的頭。


    “可以看看我嗎?求您了。”不知道是酒精的影響還是虛弱中下意識的渴求關懷,越人扭頭看向眷。


    一段時日以後,越人的臉變得愈發好看了。如果他想,年輕貌美的女子一定會趨之若鶩。


    “我在看。好好睡吧。”眷挪開手摸了摸越人的頭。


    我愛您啊。越人想。


    然而酒精的作用讓他遁入混沌,他一閉上眼,就再也感知不到什麽了——隻有酒後的夢境在一片混亂扭曲的景象裏,讓他能夠表達愛意,與眷相擁。


    其十


    夏州雖遠,半月足矣。


    越人差點沒能習慣腳下陸地的厚實感,踏上夏州國的土地時險些摔倒。


    “嘶嘶。”蟢子嘲笑起來,眷因此敲了敲它的頭。


    “這就是終點。祝你們接下來的旅途愉快。”船長最後一次脫帽致敬,眷在他的眼中已經變得相當可敬——一位美麗得不切實際還千杯不倒的女士,在酒量至上的他的眼裏已經是一位相當可敬的人物了。


    蟢子乖巧等待被眷騎上,越人揉揉太陽穴發問:“我們該去哪?”


    “這個國家的中心。訪問了兄長,我的旅程也該告一段落了呢。”眷迴答。


    港口,無邊城牆仿佛要延續到世界盡頭——這長城是為了防衛其他國家的侵入而建造的。


    甚至在眷一行人麵前,還有一扇大大的、足以通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船通過的門。


    這就是夏州。一座將自己禁閉於自己的世界中的國家。


    “這裏看上去不是很希望我們通過。”眷笑了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能和兄長一樣變成國師那樣的角色,可以代表一個國家進入這裏呢。”


    “您可以的。”越人說。


    他看著眷銀白色的頭發,又說:“您還記得嗎,在人類眼裏,擁有銀白色頭發的人都是最特殊的存在。他們可以為這個世界帶來福報。”


    “哈哈哈,那是因為銀白色頭發的人都是神明呀。”眷摸摸越人的頭,“走吧,他們不會拒絕我的到來的。”


    其十一


    “甄天逸”是稻目前用的名字,雖然這個國家的帝王明顯知道他的身份,但他需要用這個假身份來騙過芸芸眾生。


    他的任務——或者說他為自己設立的目標是讓這個國家變得愈發強盛,直至稱霸九州。


    無可厚非。


    神明總是會度過漫長歲月,在人間找找樂子,設立點目標,對自己的人民散播以厚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


    稻和眷一樣,對於神明的懲罰並不在意。或許這也算是新生代神明的個性吧。


    “國師,朕聽聞在港口有位銀發女子要求覲見。”夏州帝王說道。


    銀發女子,那必然是自己的妹妹了。稻其實很久沒有再見過妹妹,祂們神明之間的感情與羈絆其實十分淡泊,但他和妹妹之間的感情是很好的。他也想多看幾眼來到人世巡遊的妹妹。


    “聖上,臣鬥膽提議——銀發之人雖看似罕見,但與常人無誤。不過如此特殊之存在想要覲見聖上,怕是有要事相求。”稻這樣一個神明向凡人提議,看不出任何憋屈——他反而很享受這種角色扮演。


    對他來說,這樣還挺好玩的。


    “那就見。國師提議,朕何時沒聽過呢,哈哈哈哈。”稻口中的“聖上”——也就是這個國家的帝王倒是幹脆,“我看都是青年銀發,那女子的身份與國師的關係倒是不必多言。”


    廢話。帝王偷偷想,麵對遠道而來的神明,哪有不去迎接的道理。


    其十二


    稻在看到眷的到來時確實眼前一亮了。


    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也是最依賴他的妹妹。對於眷的寵愛甚至能讓他放棄自己的短期目標——放棄輔佐這個國家的君王。


    “兄長,好久不見。”眷全然無視高高在上的帝王,用神明的語言跟稻打了個招唿。


    “妹妹!”稻一時間忘記了自己國師的身份,激動的握起眷的手。


    越人一時間把稻列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之一,就算眷對他的感情隻停留於孩童,而且他知道自己無法勝過神明。


    “我很想你。雖然隻有千年沒見。”眷笑吟吟迴複。


    “千年也夠久了。”稻摸了摸眷的頭,“你最近養了人類嗎?還有那隻很大的蟲。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小動物不要養的太多了...”


    “他們不是我養的。他們在靠自己生存。”眷為自己辯解,“哥哥一直在這裏遊蕩,都忘了我這個妹妹了。”


    “怎麽可能,我一直想著你。”稻迴道,“人世間好玩嗎?我們好像都觸碰了禁忌,迴去估計要一起受罰了。”


    “那就受罰吧。和哥哥一起受罰好像也沒什麽好怕的。”


    稻笑了笑,繼續撫摸眷的頭:“我會跟你去領罰的。”


    “咳咳,國師,這位是?”帝王似乎是覺得自己沒麵子了,但這個國家的千方萬計都取決於國師的提議——當然,在國師的輔佐下這個國家也不斷向富強的道路行進。


    “失禮,這是令妹甄眷姝。”稻很快胡謅了一個名字。剛剛的對話除了自己和眷並沒有人能聽懂——而且帝王也清楚稻的真實身份。


    就算是帝王,也不可能為難一位神明。但在朝廷上,他也沒辦法視若無睹。


    可奈何麵前的這位國師,其實是掌管著豐收之權的神明。


    帝王清晰的感知到稻對於人類的感情其實十分淡泊——對他來說,不斷更換身份卻又長期占有“國師”這個職位的稻,其實隻是沉浸在了自己的遊戲中。


    這個國家的命運在他的帶領下會走向豐饒的終點,但不夠。還遠遠不夠。


    他的祖父,父親,曆曆代代的先皇們,他們的自我已然被稻豢養,這個國家再這樣下去會完全淪為稻的玩具。


    淪為一個沒有感情的神明的玩具。


    帝王要想辦法找盡一切機會謀劃,他要謀劃出一件大不敬的“弑神”之計。


    他要讓這個國家,讓自己,擺脫稻的控製。


    其十三


    國師府內冷冷清清,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


    “委屈你在這裏住了。”稻摸著眷的頭,一隻手指向其他偏房,“這裏還算能住。你讓那隻人類和蜘蛛住在那裏吧。”


    越人偷偷打量稻的臉,看上去和眷一定也不像。眷的眉眼看起來很柔和,藏盡對世間萬物的憐愛——稻則一副氣宇軒昂,氣度不凡的樣子,雖然相貌非凡,但身上冷淡沒有溫度的氣質令人敬而遠之。


    這樣一來倒也看得出,愛神與豐饒神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稻比越人高半個頭,對眷的愛撫總是自然得理所應當。越人並不太喜歡他。


    蟢子倒是沒什麽反應,它百無聊賴的追逐起一隻路過的螞蚱。


    越人聽不懂這個國家的語言,也聽不懂神明之間的交流。他隻能靜靜站在眷身後,等待兩位神明的談話結束。


    “一直這樣幹涉,這個國家會逐漸失去自己的生命力的。”眷說。


    “我就是生命力本身。夏州怎麽會失去生命力呢?”稻示意眷走近主房裏,越人適時提起行李。


    “夏州已經失去自我判斷的能力了。哥哥,你犯的禁忌比我要嚴重呢。而且你看,他們明明都是你的人民,可你卻不曾把目光放在他們身上。”眷跟在稻身後。


    “哈哈哈。為什麽要把目光放在人類身上?他們渺小得難以察覺。百年之間君主更替,曆代先皇都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他們的身份對於普通人來說多麽珍貴啊。可是在我眼中,他們隻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無聊光景。妹妹總是太善良了。”稻打開主房的大門,一股陳舊的味道並不強烈的延伸出來。


    “包括你身後這個人類。在我看來,他還活不過那隻蜘蛛。”稻又補充。


    “可是他們是很可愛的。十年也好,百年也罷,轉瞬即逝也算時間。再渺小的生物也有它存在的意義。”眷捋了捋剛剛進門時粘在頭發上的蜘蛛網。


    蟢子看起來有點浮躁,它嗅到了不少同類的味道。


    在蟢子看來,狩獵食物時又多了幾個競爭對手。隻不過那些競爭對手很小,小到它們捕獵的食物還不夠蟢子塞牙縫。


    “可他們仍然不值得我側眼觀察。更吸引我的顯然是國家,一個巨大的由許多意念聚集而成的結合體。”稻拍拍衣擺,直直坐在主位上。他並不在意那些沉積的灰塵。


    “哥哥,這個百年度過之後你可以像我一樣遊曆一段時間嗎?看看那些人類吧。”眷沒坐,她怕把衣服弄髒。那樣會給洗衣服的越人添來不少負擔。


    “你要求的話我什麽時候沒做過呢。”稻笑了笑。


    其十四


    近日以來朝廷之上並不太平。不知從哪流傳出國師是妖孽的傳聞,在恰逢最近邊境混亂的狀況下為帝王添了很多麻煩。


    同一時間中原地區出現叛亂,起義的叛軍直逼帝都,正準備北征的兵力一時之間不能迴到帝都護駕,民間一夜之間遁於水深火熱之中。


    帝王因為一意孤行,命所有兵力調往北方,遭受了嚴重的代價。官員人人自危,不乏拖家帶口潛逃者,現在最能靠得住的國師也因為不能動用神明的力量而無能為力。


    “怎麽會這樣。”並不是死局,但也讓稻因此焦頭爛額。


    眷來到這個國家有了一段時間,她對現在的情境毫不意外。不把人民放在眼裏,一心隻想擴張,終究要遭到反噬的。


    “現在的情況有些危險。為了你的人類和蜘蛛著想,還是趕緊離開好。”稻說。


    眷並不著急,她有能力保護好越人和蟢子:“沒關係。再待一段時間吧。我想多見哥哥幾麵。”


    “好啊。”在稻看來隻不過是一場遊戲。比起眷,目前這個國家的形式對他來說微不足道,“隻是一個國家罷了,實在不行我可以再去別處,重新開始。”


    “哥哥。人類的命也是命。最好不要讓這些小生命錯付了。”眷不喜歡稻的這種做法。


    “嗯。我想辦法挽迴。”不過一場遊戲,但眷的提議還是會聽的。稻答應下來。


    其十五


    半年後,國師於朝上遇刺。


    稻躲過刺客的利刃,與此同時一陣刺痛襲來。


    帝王站在稻身後,殷紅色的刀子從稻的胸膛探出:“來人!捉妖!”


    眾護衛湧進朝堂,百般兵器把稻架在地上,一時之間竟然動彈不得。


    “你計劃好了。”稻並不驚訝,“策劃反叛起義的是你。你把所有兵力以北伐的借口調走,就是為了借機讓叛軍發展。”


    “叛軍在壯大一段時間後,北伐軍趕迴來時與其纏鬥周旋,讓叛軍放緩了逼近帝都的腳步。”帝王幫稻把下半段句話說出來,“我趁著你這半年間因為妹妹的到來放鬆警惕,其實一直在謀劃刺殺你的計劃。”


    “我是不死的。”稻被製服於地,輕聲擠出話來,“為什麽?我明明可以幫你稱霸九州。”


    “朕的子民在你的幹預下民不聊生。這就是朕能夠讓人煽動起義的原因。”帝王緩緩開口,“如果眼中沒有人民,那麽夏州不需要神明。”


    “你假戲真做了。那些叛軍真的想要你的命。”稻勉強抬起頭,“以自己的皇位和性命作為代價驅逐我,你為了什麽?”


    “為夏州的芸芸眾生。”帝王還想繼續說,但下半句話很快被喧嘩聲蓋過。


    稻輕笑幾聲,咬舌自盡——或者說,“甄天逸”咬舌自盡了。


    稻並不會死。他的身體很快再重塑,出現在一片荒野中。這裏仍然是夏州的土地。


    眷,哥哥可能搞錯了。你說得很對。


    這一日,先帝被刺,君主更替。


    同年,帝都北遷,國號改為“稻華”。


    其十六


    眷要帶著越人和蟢子離開這個國家。先帝殘黨以追殺白發異人為目的,在一路上給眷帶來不少阻礙。


    越人還挺能打的。但在圍攻下不得不敗下陣。


    “快點跑吧,他們的目標是我。我是不死的,沒關係。”眷把受傷的越人扶上蟢子的背,“蟢子,帶他逃。”


    蟢子知道不能讓眷失望,邁開腿就跑。


    “喂!她就算不會死也是會疼的!”越人因為傷勢已經爬不起身了,“你想看她受傷嗎!”


    蟢子腳下一頓,遲疑的轉過身。


    追兵已至。


    其實蟢子膽子很小,人一多它就害怕。雖然長得嚇人,但它完全不會打架。


    “嘶嘶!”蟢子豁出去了,邁開腿往迴跑。它不想看到眷受傷的樣子。眷那樣柔弱的神明,應該會很怕疼。


    該死的,爬不起來了。越人啐了口血沫,在顛簸的蟢子背上努力抬頭觀察目前的形式。


    他和蟢子看上去像在送死啊。怎麽有這麽多人。


    其十七


    眷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蟢子殺人。


    這樣天真爛漫還靦腆膽小的姑娘,本來不應該被扯入這場紛爭。


    對於眷來說,一瞬間的肉身疼痛後再睜眼就能迴到那個蜘蛛洞裏了。她在夏州——現在叫稻華,停留的時間可能真的有點長。


    不過先帝應該也不會早早放她走的。


    以肉身與神明對弈,這場勝利實在令人折服。


    兄長敗北的代價不過是神明禁行,眷承受得住,也不怕被牽連。可是蟢子和越人又是為了什麽?


    眷捂著腹部的傷口,盡量撐起身子:“不要繼續了。帶著越人逃,聽到了嗎?蟢子?”


    蟢子充耳不聞。


    既然已經屠戮了一條生命,那麽第二條、第三條也變得稀鬆平常了。和它平時捕獵一樣,這沒什麽難的。


    就連越人也為了眷,讓雙手沾上了血。


    看著擋在自己和越人身前的蟢子,眷因為吃痛再次蹲下。蟢子看起來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直到越人在蟢子疏忽間被刺穿胸膛,卻仍直直站在眷麵前擋下利刃時,眷終於不得不做點什麽了。


    其十七


    仿佛一場大夢,越人再睜眼時躺在蜘蛛洞前。蟢子的體型不知為何變得很小,小到和跟眷遠行那天一樣。


    可是越人記得,蟢子在異國已經被許多尖刀利刃劈開,最後倒在了青綠色血液裏。


    那隻長得跟蟢子一模一樣的小蜘蛛從越人身上爬走,很快消失在洞穴裏。蜘蛛洞不知為何變得安靜異常,就連那些殘留的蛛絲也沒了蹤影。


    燒焦的痕跡。觸目驚心的痕跡。


    越人強撐著站起身,那些傷口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剛剛發生的一切卻曆曆在目。


    眷去哪了?


    我的眷...


    抱著執念,越人獨自穿過山林,不遠處不知何時新建了一座村莊。看來是他們燒毀了蜘蛛洞。


    越人為蟢子哀惋。但剛剛那隻蜘蛛並不是蟢子。除了自己,已經沒有誰會為那個蜘蛛洞惋惜了。


    越人一時間不能接受蟢子和眷離開的事實,腳步不穩,摔在地上。


    眼下的景象變得模糊,越人難以控製空虛感,觀望起四周後想要爬起身,去那座遠處的村莊看看。


    可是他好像再也爬不起來了。


    在他失去意識前,隻記得眷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活下去。”


    可是離開了你,我該怎麽獨自生存呢。


    其十八


    “走不動了嗎?”


    聽到聲音的越人瘋了般爬起,轉頭差點撞上眷的笑顏。


    “給了你一部分神明的力量之後,你也要變成和我一樣不老不死了。”眷並沒有拒絕撲入懷中的越人,“可蟢子已經完全沒辦法複生了。我隻能重新給它捏了個肉體,但缺失了一部分靈魂的它再也不是蟢子了。”


    越人沉默著,然後抽泣起來。


    “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了。接受神明血脈的人類需要很長時間的沉睡來調解呢。”眷輕撫起越人的背。


    越人竟然控製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現在的他,頭發已然變成了和眷一樣的銀白色。


    他可以繼續陪伴在眷身邊了——而且可以就這樣陪伴著她很久很久。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迴來看看蟢子的‘孩子’吧。”眷仍然平淡,但話語裏混入了悲哀。


    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了,這個世界的變化會很大很大。我會和你重新遊曆一遍,跟你找迴那些曾經的迴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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