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容從雲書公館走出來,腳步都是浮飄的。


    她不記得自己後來糊弄著迴答了些什麽,總歸都是與林承雨虛假的戀愛日常。她第一次在表姐驚詫的眼光之中感到心虛而不是爽快。


    心虛倒不是害怕劉思殷出去說她和林承雨同居的事情——殷容有一百種方法讓她閉嘴。


    心虛純粹是因為,那些戀愛日常脫口而出的時候,實在是太過於……順暢。


    順暢到她好像不知道什麽時候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次一樣。


    那些臉紅、羞澀和怦然心動全都表演的恰到好處,她不知道自己的演技竟是如此的出神入化。


    說了一大堆謊言出去,連自己都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林承雨正在進行這樣一場甜蜜戀愛。


    一行人從奶奶家出來,爸爸在身後和姑姑聊天,楊斐扭頭不耐煩地道:“殷如海,我打麻將去了。容容送我。”


    說完快步跟上殷容。


    母女倆一路沉默無語,直到上了殷容的車,待車門砰地一聲關好,楊斐終於長出一口氣,急急問殷容:“你真的確定就要這麽一個破廠子?”


    “對呀,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嗎。”殷容迴過神來,把那個沒拆開的蛋糕遞給楊斐,衝她擠擠眼睛,“上麵那兩顆草莓是臨時加上當點綴的,夾心是你最愛的海鹽奧利奧哦。”


    楊斐接過蛋糕,麵色還是嚴肅:“你和那個林家公子的事情是怎麽迴事?也是你的計劃嗎?”


    殷容點了點頭,高深莫測:“對。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楊斐歎了口氣:“媽媽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但你從小到大都沒讓媽媽失望過,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媽媽會支持你的。咱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大富大貴談不上,也足夠你花一輩子的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之前定的花送到梁阿姨那裏了,你下午是去她那裏打麻將吧?”殷容看她點頭,又從包裏笑嘻嘻地摸出個精致的小盒子,“另外還有一個小禮物,二十克拉鴿血紅寶石手鐲——按你的尺寸定製的,打麻將的時候戴上,開門紅哦。”


    楊斐喜笑顏開,湊過來親她一口:“乖囡。”


    “別親我你有口紅——”殷容喊了一聲沒躲掉,手指捂著臉頰上的口紅印歎了口氣,又綻開一個笑,“母親節快樂,媽媽。”


    又問:“晚上請你吃飯吧?”


    “不了,晚上還有一場。”


    “ok。”


    母女倆有說有笑到了目的地,直到楊斐下了車,殷容的笑容才漸漸地消失。


    昨夜的暴雨隻帶來了清晨的涼,到了下午時分,灼灼烈日被薄雲包裹,光線不夠明朗,卻足夠沉悶燥熱。


    殷容心中鬱結的悶氣也開始逐漸攀升。


    在她的預設中,今天可能會有“竟然能夠打出成功一仗”的意外之喜,抑或是再次印證“奶奶一輩子也不可能改變”的疲憊無力,但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勝之不武的結局。


    明明目的達到了,卻莫名有種不知名的悲哀,像絲線一樣纏繞在她心頭。


    對表姐的利用也好,對奶奶的討好也罷,這麽多年來,她千算萬算,心機使盡,到頭來不如一個所謂“男朋友”的一句話。


    甚至是一句堪稱隨意的假話。


    竟然就可以如此輕易地動搖奶奶的決定——或許隻是因為那是一個來自於男性的建議。


    更讓人糟心的是,那個男性竟然是林承雨。


    虛偽的、冒牌的、存在於想象之中的林承雨。


    殷容想到這裏就心頭火起,怒火將那悲傷的絲線迅速燃斷,在胸腔熊熊燃燒,卻始終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她被惱怒蒸騰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掏出手機撥去個電話,在電話被接的那刻,終於微微吐出一口氣,甜甜道:“唿叫陳醫生——”


    “陳醫生在線——”陳平之笑嗬嗬地,他人胖,性格好,嗓音一貫沉穩和煦,和他的人一樣,“殷大小姐,何事驚慌?”


    “哎呀,一點小事啦。”殷容忸忸怩怩地,“……你現在在哪裏呀?醫院嗎?”


    說著,徑直掉轉了車頭方向。


    -


    一家高端私立醫院裏。


    陳平之電話通知了前台護士,迅速將辦公室內簡單地打掃整理了下,把沙發墊子拍軟,又將一張薄毯打開,堪堪遮住了書桌背後漂亮又巨大的魚缸。


    他覺得自己非常了解殷容,知道她有潔癖,喜歡柔軟蓬鬆的座椅,最討厭鱗片滿滿凸著眼睛的魚,看見就會煩躁,更是一口魚肉都不願意吃。


    也知道大小姐很珍惜自己的時間,平日裏都是喊他上門,除非有大事,不然不可能屈尊大駕來他的診所——所以,到底是出什麽事了?


    正想著,門徑直被推開,殷容火急火燎地衝進來:“快快快,陳醫生,先借我用下電腦。”


    “好好好,別急呀,大小姐。”陳平之笑著支起肥肥的身子,看她一屁股坐在他的辦公椅上,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登上自己的文件傳輸助手,劈裏啪啦地操作了一通。


    然後,打印機迅速地吞吐出了幾張紙來。


    她抬起頭,明明打印機就在她左手旁,仍然很熟稔地使喚起來人:“陳醫生,拿一下。”


    陳平之刻意沒有看紙上的內容,拿出來遞給她,她卻沒有接,隻是往座椅上鬆散一靠,抬了抬下巴,有些倨傲:“你先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他有些詫異,但還是依言打開,低頭去看——越看,臉色就越不對,看到最後已是麵如土色,連說話聲音都發顫:“大小姐……您這是……”


    “在威脅你哦。”殷容笑笑,笑容和往常一樣甜美無害,眼睛亮亮的,像無辜少女一般,卻讓陳平之遍體生寒,“你是什麽時候和我奶奶牽上線搭上橋的我沒興趣知道,但我現在很有興趣讓你知道,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我從來不用沒有把柄的幹淨人。你以為我用你之前沒有做過背調嗎?”她抬起手欣賞自己的美甲,語氣平淡,像在討論天氣,“你醫術高明,但嗜賭成癮,你收受賄賂、吃拿迴扣,氣得家裏老爺子住了院,差一點鬧成妻離子散的結局——幸好有人出現在恰當的時機投資了你,為你力挽狂瀾,才讓你有了今天的成就。”


    “陳院長,”她將院長兩個字咬得很輕,抬起眸,饒有興致地欣賞他的神色,“你猜猜那個人是誰?”


    陳平之雙眼圓睜,臉上的肥肉顫著,說不出話,聽到對麵女孩嬌俏帶笑的柔軟嗓音:“你再猜猜——你的老父親,還有你的妻子、兒子如果知道你現在又開始賭博了,會作何感想?”


    他張了張口,女孩根本懶得聽他的解釋,食指輕抵住唇,很不耐煩地“噓”了聲,示意他噤聲。


    “不要和我囉嗦,談什麽苦衷因果,我不想聽。你不要用那些苦情故事惹惱我,多解釋一個字,第二天我保證把你的底抖幹淨給全世界欣賞。我不是奶奶,做事穩重又得體,口口聲聲愛提什麽家族榮耀,和地位高的低的都要講究一個合作關係。我和你可不是合作關係,就是上下級——哦不,威脅關係。


    從現在開始,我要你為我做事,我要你去奶奶麵前說什麽,你就說什麽。我不讓你說的,一個字也不要說。我給你一分鍾時間迴答我,可以就說可以,奶奶給你什麽好處,我給你翻倍。不可以的話——”


    她笑了聲:“——建議你不要說不可以。”


    陳平之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著她抬起手看表,向他眨了眨眼睛,用和往常一樣可愛又天真的神態說道:“二十秒過去了哦。”


    再沒有思考的時間了,陳平之猛地點了點頭。


    “很好。”殷容像是誇讚小貓小狗一樣,滿意地眯了眯眼睛,心情完全好了起來,“下次什麽時候見奶奶,記得提前和我說一聲。到時候帶個錄音筆過去,說了什麽我都要知道哦。”


    說完,她很有禮貌地站起身來,道:“那今天先不打擾了,陳醫生,您忙。”


    陳平之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女孩從他身旁輕巧經過,又開門離去,始終未能迴過神來。他在心中不斷迴憶著和殷容相處的每個片段,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的了解過這個女孩。


    太陽緩緩落下了些,把陳平之肥而寬的人影被拉拽成薄薄易碎的一層,他頹然栽坐在了沙發上。


    -


    從診所迴家的路上,殷容心情挺好,也已經迅速敲定好了幾套方案。


    她要留下他,包裝他,要給他一個像模像樣的假身份,讓他配合自己完成這場表演,到雪絨膏順利過到自己手裏……不,要等她徹底站穩了腳跟之後再說。


    男人嘛,沒那麽複雜,不過是一個追逐錢權色的單細胞動物,而這些她都有自信能夠拿得出來足夠的籌碼,與他談成一筆不錯的生意——當然,是她更占優勢的生意。


    殷容自信自己心智成熟,遇見商場裏的老狐狸不敢說,哄騙一個同齡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抬手叩響次臥的門,男人輕咳了一聲,嗓音帶著幾分倦意沙啞,卻莫名有種來自上位者的威壓:“請進。”


    殷容頓了頓,覺得這不太像是一個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就算是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在一個無比陌生的房間,怎麽也應該心裏打鼓才對吧?


    不管了。


    她推開門,帶著笑:“你好。”


    男人頓了頓,也道:“你好。”


    聲音仍有些啞,但比昨晚清澈許多,更加接近林承雨的聲線了。


    殷容等著他先發問,問自己是誰,問這是哪裏,問現在是怎麽一迴事,這些問題她都已經想好了答案,可以在講述過程中極自然而然、技巧高超地表現出自己的善良與付出,保證一點都不帶邀功,卻讓對方打從心底裏感謝自己、信任自己。


    但對方好似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甚至完全沒有下床的意思。


    他隻是很平靜地端坐在床上,背後靠著幾個靠枕,淡淡地望著她,好像很習慣這樣與人溝通,正在等她來解釋來意似的。


    那張臉,那神態,全都和林承雨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是他仍在病中,雙頰微紅,唿吸有些急,眼神也格外濕漉漉,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殷容和他對視,再次感到心悸。她感歎這鬼斧神工般的奇妙,又覺得自己像無意窺探了林承雨隱私一般,莫名升起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羞赧。


    她視線飄走,落在男人寬鬆的白色t恤上,想起他昨晚襯衣扣子被扯開的模樣,羞赧之感更勝,輕聲問了句:“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他道:“還好。有些低燒,沒有其他不適的症狀。”


    許是這句話對他來講已算長句,話音剛落下,人就掩唇輕咳了一聲,隨後將之後的咳意都忍耐了下去。殷容注意到他難受地微微閉了下眼睛,手已不自覺將被子抓出了褶皺來。


    還好?


    騙人。


    殷容看著他,幾乎能想象到林承雨唇瓣一張一合,對她說昨晚那些話時的冷淡模樣。


    他說,她不在的時候,他過得很好。


    哈,多麽地真誠篤摯啊,林承雨。


    對誰都是一片至誠之心,溫柔、善良、耐心……這些和殷容相反的褒義詞,用來描述他都恰如其分。


    殷容相信林承雨說的是真心話,畢竟他從來不騙人,甚至不會糊弄他人。


    就連那些殷容一眼看過去就覺得是難以溝通的白癡、笨蛋的類型,林承雨也會認真傾聽對方說出的話,並結合對方的實際,給出中肯的建議。


    如果是林承雨在這裏……


    緊接著她意識到對麵的男人並不是林承雨,而是一個帶著防備之心的陌生男人。


    也是她必須要拉攏的合作對象。


    “沒事就好,”殷容笑道,說話間,她感覺對方也在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猜想他估計也沒想到帶自己迴家的好心人會是一個妙齡美少女,於是揚起了頭,重整旗鼓,笑道,“高燒退了應該就沒問題,昨晚真的嚇到我了。”


    “嚇到你了……嗎?”


    “是啊,夜裏那麽大的雨,一個陌生男人昏倒在我車前……”殷容手捂心口,輕輕拍兩下,“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這麽說來,是你幫了我。”他說,“謝謝。”


    “不客氣。”殷容總算聽到一句感謝,心裏稍稍舒服了些,笑道,“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兒呀?要不要送你迴家?”


    男人垂眸思索了片刻,抬起眼,說出一句讓殷容差點栽倒的話。他說:“請問方便告訴我警局在哪裏嗎?我可能需要報警。”


    他看起來身體很不舒服,又掩唇輕咳了幾聲,卻仍很禮貌,禮貌到甚至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感:“實在不好意思。我不記得我的名字,也不記得我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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