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深秋,天一直是灰蒙蒙的,梅雨下個不停。田野裏的一株株的棉花樹兒,掛著發青的棉鈴,在秋雨中苦苦地等待著太陽露出笑容。地裏的紅薯一個個撐著逐漸變黃的秧兒,無奈地躺臥雨水浸泡的泥土中。在路旁和渠岸,一串串黃豆角,耷拉著腦袋,在風雨蹂躪的豆杆上呻吟著。好在多數人家的小麥,已搶在淋雨到來之前下了種,於是,那一片一片酥軟的土地上,便長出有如苔蘚一樣的翠綠的麥芽兒。

    老天爺,該露出笑臉了,盡管你催生了麥芽,可長此下去,長在地裏的棉鈴開不了花,豆子也要發黴的呀。百姓們被雨圈在家中,一邊剝著玉米棒,一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祈禱著。

    李英蓮的母親自從秦陽迴來後,情緒一直很低沉。經過女兒訂婚和手術這幾件事,她真正了解了女兒的個性,也逐漸認識了方知春。她疼愛女兒,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女兒因個人問題而身心受苦。她與丈夫一塊生活了幾十年,也深知他的脾氣,那是兩頭牛有時也拉不迴的強人呀。多少天來,她在心裏一直琢磨著,怎樣溝通女兒與丈夫關係這個問題,尋思著解決自己最親愛的兩個人之間矛盾的良方妙藥。她堅信,丈夫的心再硬,也硬不過石頭,她一定要想方設法說服他,讓他改變態度。

    窗外的雨水如同一串串玉珠,順著房簷的瓦頭墜落。那雨點“滴答滴答”地敲打在散水的青石板上,濺起一個個小水花。李母一邊紡著線,一邊低聲地對著半躺在被子裏的丈夫說:“他爸,你說咱蓮兒的事到底咋辦?”

    “別提你那個不爭氣的女兒了,我煩!”剛才還在打著盹的李郎中一聽見女兒的名字,顯得很不耐煩。

    “再煩也要處理解決呀。”

    “哼,處理解決,你叫我怎麽處理解決?都是你平時寵著慣著,如今倒好,大學畢業了,別的本事還沒看出有多少,丟人顯眼的能耐,一天比一天大,你看她仍跟方家那個小子攪得這麽熱,保不準哪天還真要再懷個孽種來。”李郎中瞪著眼睛,朝著妻子高喊著。

    “是我寵的咋了?你是孩子的父親嗎?你能這樣說孩子嗎?如果你看我們娘兒倆不順眼,你就自己過。我明天就到蓮兒那去。”李母傷心地哭泣著,那哭聲與紡車發出“吱吱”的弦聲一道,刺痛著人的心房。

    “哭,哭什麽哭,像吊喪似的,我還沒死呢。”李郎中躺下身去,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

    “咣”!“咣”!“咣”! 黃昏時分,有人敲起了李家的大門。

    李母擦幹了眼淚,用腳隔著被子輕輕地蹬了一下丈夫的腿:“起來,有人敲門。”

    “見鬼了,這個時候誰來了。”李郎中掀開被子,下了炕,穿著雨鞋,走出了房子。

    “哦,方醫生,啥風把你吹來了。”李郎中在院子裏喊著。

    “哈哈,你這個李倔頭呀。沒風吹我就不能來了嗎?”方醫生笑著說。

    “能來,能來呀。快屋裏坐。蓮兒他媽,方醫生來了。”可能是壓抑得太久了,見到有客人造訪,李郎中迴嗔作喜,臉色由陰變晴。

    “他方叔,您來了,裏邊坐。”李母下了炕,出了房子門,與丈夫一道,把客人迎進了房子。“你們坐,我去燒湯。”

    這個方醫生就是方潤芝的父親。此人醫術高超,在方圓數十裏很有名氣。他最初是跟著一個叫範老十的名老中醫,走上懸壺濟世這條道的。長期的理論學習和臨床實踐,增長了他的才幹,使他不僅在對《瀕湖脈訣》的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詣,而且對許多中草藥的藥理,以及湯頭的君臣佐使的研究和應用,也有自己獨到之處,尤其在診治脾胃病、熱病和婦科病上很有建樹,因此,慕名求他診治疾病者絡繹不絕。不過,一個意外的經曆,使他拜倒在李郎中的門下,從此,他們便有了不錯的交情。

    有一年,方醫生得了一種怪病,肚子好好的,不脹不疼,又沒有痔瘡,可大便裏卻經常帶血,自己開了許多方子,抓了好多副藥,就是治不好。

    “看來真是‘醫不自治’呀。潤芝,去鄰村把你李叔叫來,讓他給爸爸瞧瞧。”方醫生無奈之下,想起了鄰村李家莊那個念了幾天《湯頭》,經常走村串戶,毛遂自薦給人看病的李郎中。

    方潤芝點了點頭,急忙去了自己的同學李英蓮家。

    這條路,這個家,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多少個夜晚,她與李英蓮一起,在這個家的那個土炕上,鑽著一個被窩度過的。

    方潤芝走到李家,李郎中正在院子劈柴,李母在廚房的案板上擀著麵條,李英蓮坐在一個圓草墊上,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把切好的韭菜節,倒在盛有燒熱菜油的鐵勺裏,然後把那長把鐵勺伸進鍋口的爐火中。隨著“滋”、“滋”響聲,那韭菜的清香味飄入人的鼻竅,讓人不禁流出口水。

    方潤芝進門一一打完招唿後,便把父親的請求告訴李郎中,李郎中聽後被驚嚇得滿頭霧水。

    “不行,不行,你李叔我實在不行,讓你爸另找高明吧。”

    “李叔,我爸給我說了,怪病就得用中藥醫治。且不說大隊醫療站的那幾個西醫看不好,就是能看好他也不會讓他們看的。他說,你對湯頭懂,他相信你,讓你無論如何過去看看。”

    “這……”李郎中感到很為難。

    “爸爸,你不是經常出去給人看病嗎?今天怎麽成了這樣?難得方叔叔這樣信任你,你就去給他看看吧。”

    “傻孩子,你知道什麽,我那兩把刷子糊弄別人還行,怎麽能在你方叔麵前逞能,這不是魯班門前賣斧頭,不知天高地厚嗎?”

    “李叔,求你了。我爸他相信你,你就去給他瞧瞧吧。他說了,即使看不好,他不會怪你的。”方潤芝急得險些要流出眼淚來。

    “英他爸,你平時背那些《湯頭》為了啥呀?不就是為了救死扶傷嗎?現在方醫生叫你,你就去給他瞧瞧,別讓潤芝著急了。”李英蓮的母親也勸起了丈夫。

    “好吧。”李郎中在眾人的勸說下,隻好跟著方潤芝去了。一路上,他向方潤芝仔細地詢問了方醫生的病情、飯量和精神情況,挖空心思地盤算著怎樣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差事。

    不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當他走進方家的村口時有些膽怯了,腿也抖得不聽自己使喚了。為了拖延時間,他便以解手為名,走進了方家村村口那個土廁。

    怎麽辦?他想來想去沒想出辦法,隻好用手摳著腳丫。無意之中,那剛摳了腳丫子汙垢的手指,觸到了一根小薊草。

    哦,小薊草,這東西能止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呀,看來我隻有如此這般了。方醫生呀,你別怪我用這種法辦對付你,我也是沒轍呀。

    他用從腳丫子裏摳出的汙垢,與小薊葉混合在一起揉了幾粒小丸子,出了土廁,調整了一下情緒,便跟著方潤芝來到了方家。先裝模作樣地按照望聞問切的程序走了一遍,然後把那幾粒小丸子交給了方醫生。

    第二天,方潤芝又來到李英蓮家。李郎中聽說方潤芝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以為自己讓方醫生吃的那幾粒丸子出了問題,便躲在房裏不敢出來。最後,當他得知方醫生吃了那幾粒藥後,便血的毛病竟奇跡般地   好轉時,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了房門。

    沒想到我竟然成功了,而且是在大名鼎鼎的方醫生身上成功了。此時,原來充斥在身上的那種膽怯,已經煙消雲散了。他昂著頭,後背著手,邁著輕快的步子,哼著小曲與方潤芝來到了方醫生家。

    方醫生先是表示感謝,然後誠懇地向李郎中討要藥方。

    李郎中開始不好意思說出,最後,在對方反複的求教下,他隻好如實地做了交代。

    “哦?是這樣。”方醫生聽完後,半信半疑,急忙打開一本藥書。

    “難怪呀,書上有這個方子,隻是因為它藏在合縫處,我沒留神到呀。看來學無止境呀。謝謝你,老李,你讓我又學了一招。”

    “怪了,這麽巧合?”李郎中接過了書,眼睛直愣愣地瞅著這個方子。

    打此以後,方醫生說啥也要自己的女兒報考醫學院校。剛好,女兒那年高考被三秦中醫學院錄取了。

    如今,方醫生冒雨又親自登上門來,他一定有什麽事情。李郎中心裏盤算著。

    “有什麽好吃的?我帶來了一瓶‘城古特曲’,咱們老哥倆喝幾盅咋樣?”

    “哈哈,好呀。”李郎中接過酒瓶,給妻子吩咐道:“你去炒盤雞蛋,拌盤粉絲,再把蓮兒買迴的那木耳也泡些,炒個黃花木耳。還有……

    “好了,夠了,夠了。幹嗎那麽複雜,拌個蘿卜絲就行了。”方醫生說。

    李母去了廚房。

    兩個男人在屋裏抽著卷煙,拉著家常。

    不大工夫,李母就把做好的飯菜端了上來。

    “他方叔,你們邊喝邊吃,邊吃邊喝。”李母在一旁勸著酒。

    “來,方醫生,咱們幹!”李郎中舉起了杯子。

    “好,幹!”方醫生也端起了杯子。

    “他方叔,家裏還好嗎?嫂子一天忙什麽?”李母問。

    “家裏好,你嫂子就幫我抓抓藥。”方醫生瞥了李郎中一眼說。

    “你現在可算是醫學世家了,聽說潤芝現在的手藝比你還要好?”李郎中借題誇獎道。

    “是呀,年輕人接受新知識快,肯定比我們這些人有出息。不過,聽說你家蓮兒,還有他的那個對象也不錯。聽說方之春在學校教書是一流的,沒人能比得上。”方醫生馬上接過話茬。

    “唉,別提了。咱不說這個了,喝酒!”李郎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剛才還在微笑的臉上,頃刻間升起了一縷陰雲。

    “你這個李倔頭呀,叫我怎麽說你好呀?孩子大了,該成家了,你使什麽絆呀?”方醫生勸著李郎中。

    李郎中眼眶濕濕的,他歎口氣說:“方醫生呀,我也不是一個粘人,一切道理我都懂。可你知道,英蓮談的哪個小子是誰?他是方瘸子的兒子呀。你知道,我跟方瘸子過去有很深的過節,我怎麽能讓自己的女兒給自己的對頭做兒媳?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呀。你說,我哪點差,怎麽就輸給那方瘸子了呢?怎麽能讓那驢日的小子,也給我的頭上扣屎盆?丟人呀,我上輩造了哪門子孽,生養了蓮兒這個不爭氣的冤家?”

    李母低著頭嗚咽著。

    “老夥計,別這樣了。養兒女為什麽,不就防個老嗎?認命吧,你擋不住這事。我想隻要蓮兒高興,隻要孩子以後過得好,能照顧一下咱們就行了。如果你死扛著不同意,到時候竹籃打水,不僅沒了女婿,也會沒了女兒,可能連外孫都沒了。那時,或許會更丟麵子的。”

    “唉,可,可我想不通呀……”李郎中眼睛紅紅的,眼眶裏好像罩了一層雨霧。

    “順其自然吧,老夥計,咱還能活多少年呀。我看,由我出麵讓他方老倔把該給你的麵子給足就是了。”

    倔強的李郎中眼睜睜地看著,生米逐漸地被做成熟飯的現實,在方醫生苦口婆心地勸告下,隻好“唉”了一聲,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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