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愚蠢。”


    上陽地界有個少有人知的萬星塘。


    眼看大路朝天,狀似廣闊,可其實裏邊的路錯綜複雜,條條路都通往一個死路——這是個天然迷宮。


    像孟九安這樣熟悉地形的本國人,幾乎可以抄近道到達山頂,而後將獵物包圓。


    ——兩日後。


    孟九安站在萬星塘最高的一處山巔,風將他鎧甲下的袍擺掀起,將軍軍姿卓越。


    背手而立,望著遠處如同螞蟻一般小,在移動的大周兵。


    飛鷹出現在身後:“殿下,現在動手是絕佳的時機,要準備嗎?”


    季時宴定然怎麽也想不到,他一世英明,最後會因為一個女人,被人趕到一個死胡同裏,當成甕中捉鱉的鱉。


    孟九安撚了撚手中一個用稻草編成的環,


    ——很舊了,但是截麵上覆上一層光滑,顯然是被人把玩了很久模樣,那稻草也已經從翠綠,到現在的橙黃枯草模樣。


    飛鷹見過很多次,似乎總是見殿下抓在手裏。


    有一次還斷了,他叫殿下重新割了狗尾巴草做一根,殿下也沒理他。


    隻是後麵真弄了根狗尾巴草,見殿下親自動手,將那斷口編上了。


    再後來飛鷹就不敢問了。


    那隊不過百人的人馬,一路逃了三日。


    即便他們不動手,沒有糧草,到最後也會餓死在萬星塘。


    “死在上陽,也算是他季時宴的福氣,”孟九安冷嗤:“走吧,送承安王一程。”


    發現他們在山頂的時候,為首騎在白雪戰馬上的人顯然驚訝異常。


    孟九安站在高高的山脈上,離他大約五百米的距離。


    這個距離不夠看清一個人的表情。


    他手上抓著用慣了的一張弓,這弓跟他出生入死,曾要過多少敵國將領的頭顱。


    他挽起弓,對準那個白色戰馬上的人:“季時宴,我贏了。”


    聲音散在風裏,帶著果斷,飄向山腳。


    季時宴那隊幾十人的人馬立刻做出防守——但是沒有用,他們手上隻有劍,一張弓都沒有。


    跟帶著人準備齊全的孟九安比,就是以卵擊石,不會有任何勝算。


    逃了三日,最終是要敗的。


    隔的太遠看不清,孟九安其實很想看看季時宴此刻的表情。


    這個與他鬥了許多年的死敵,有一日要徹底敗在他手裏時,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所以他沒有急著射出這一箭。


    “承安王算計的好,為了保住卿酒酒一命,不惜以自己做誘餌,將我引到這裏來,”孟九安的聲音迴蕩在山穀,很清晰。


    他專門為卿酒酒準備的,顯眼的紅衣。


    孟九安親眼看著跟另一匹白馬離開了。


    他為什麽篤定自己追的人是季時宴,是因為覺得,季時宴如此以身試險,不惜暴露,他將卿酒酒看得比命還重。


    比命還重的人是不會帶在身邊逃亡的。


    所以孟九安相信,另一匹白馬上有卿酒酒,卻不會有季時宴。


    “隻是不知道值不值得?她活了,你死了。”孟九安仿佛知道怎麽傷人:“反正她也不愛你,你說說你死的有什麽值得?”


    馬上的人動了動——隔的太遠,他要做什麽是看不清的,隻知道他將劍從劍鞘裏取出。


    仿佛是一個令人戒備的動作,孟九安身後有人的箭射了出去!


    季時宴身邊的戰士立刻圍成一個圈,將他護在中間。


    其中一個中箭倒地。


    僵局被打破。


    孟九安歪了歪頭,他扯出笑,與從前所有時刻一樣,笑的很邪——


    “飛鷹,打個賭,本殿下一箭能不能要了承安王的命?”


    飛鷹盯著那群毫無威脅的人:“殿下百發百中,無一例外。”


    他的話音剛落,孟九安手中的那支箭便飛了出去——


    箭風淩厲,是上陽傳聞中最厲害的射擊手,是百發百中的大殿下。


    是上陽西北軍隊中的定海神針。


    那一箭帶著殺意,破風而去,直指中間白馬背上那個一身帥甲的人的心髒。


    周圍的人要攔,可卻聽那人一聲:“讓開!”


    伴隨這一聲落地,他連躲都沒躲一下,那支箭直接插進了他左胸的胸口。


    而‘讓開’兩個字,被山穀的風帶著,落入孟九安耳裏。


    是堅定的,是赴死的。


    是清朗如春風的嗓音。


    卻不是來自那位冷厲無情的承安王。


    那聲音孟九安熟悉,熟稔。


    多少個日夜,在那個空無一人的荒島上,他們在夜裏依偎,度過了一個寒冬。


    在除夕子夜過去時,那人聲音清潤,帶著小小的討喜,很小聲跟他說:“新年吉祥,平安順遂。”


    孟九安維持著那個挽弓的姿勢,在箭刺入那人胸膛的一瞬間,他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飛鷹感覺身邊的人似乎抖了一下,他要去探究的時候,孟九安的弓落在了地上。


    他甚至什麽都沒帶,整個人踏著風往大周兵那邊衝。


    沒人反應的過來,沒人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殿下!”


    “護駕!跟上!”


    五百米。


    那白馬上的人身形晃了一下。


    四百米。


    他胸口似乎爆裂出血來,噴湧而出。


    三百米。


    他四周的人驚慌地抬起劍防備靠近的孟九安。


    二百米。


    他好像堅持不住,整個人重重地摔下馬。


    一百米。


    有人衝上來,孟九安什麽也看不到,他機械般奪過那劍。


    殺人。


    殺掉所有擋在他麵前的人。


    視線似乎被血蒙住,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旁邊的大周兵的。


    飛鷹已經趕過來,兵戎相交的劍鋒叮叮咣咣。


    一米。


    孟九安站在那個人麵前。


    逼近了才發覺——季時宴不是這個身形。


    他要高,要壯,根本不是這樣的瘦弱。


    他目光淩厲,打仗的時候充滿殺意,不會是這樣的空茫。


    孟九安半跪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腿軟,就好像力氣隨著讓開那兩個字,全都散盡了。


    地上那個渾身是??血的人還在衝他笑,笑起來時臉上那偽裝成季時宴的人皮鬆動了。


    看起來非常詭異。


    “還真是....好、好箭法,你賭贏了。”


    這一箭直擊心髒,不會再有任何生還的可能。


    孟九安抬手去撕他臉上的人皮,他覺得自己在思考,覺得自己很冷靜,他就是要確認,這個人到底是誰。


    可是手滑了兩次,他手裏一直握著的草編手環掉在地上。


    ——終於、終於撕下來。


    露出的那張臉,他曾在夢裏無數次夢見過。


    但是夢裏總是不笑,就好像恨透了他。


    現在倒是在笑了,梨渦被血染紅,深深凹下去了一塊。


    孟九安感覺眼睛酸澀,他盯著謝時那張臉,盯了很久。


    直到謝時的手動了動,他其實沒有力氣了,不可能拿得動劍,可是還是想去夠自己身邊的佩劍。


    “殿下!”


    趕來的上陽軍抬劍便要刺過去。


    而孟九安先了一步,沒人看清他動作,眨眼間他將謝時的身體抱進懷裏,更是發動內力將要動手的那人震了出去。


    下屬,包括飛鷹都不清楚為什麽場景會變成這樣,那個原本該是承安王的人,為什麽撕掉人皮,變成了另一個人。


    “騙我?”孟九安摸到一片溫熱的血,他也笑起來:“騙我你已經死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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