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泰眉頭微擰,其餘幾人都一臉茫然,他們停下了腳步,看向仍跪坐於蒲團的紹淵。


    “先生是發現了什麽?”蕭泰複又坐下。


    紹淵剛要開口,卻忍不住咳了起來,羊牧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已經響起:“繡衣執法是什麽?繡花的?”


    吳迪給紹淵斟了茶,遞到了他的手裏,蕭泰解釋道:“繡衣執法,是直屬於陛下的特務組織,沿襲自漢武帝所設置的繡衣使者。”


    紹淵潤了潤喉嚨,補充到:“前朝繡衣使者權責最高時,曾有智者言其為’上察百官,下攝群司,官無局業,職無分限,隨愈任情,唯心所造,法造於筆端,不依科詔,獄成於門下,不服複訊’,新朝以來,繡衣執法已不複前朝之威,行事也由明轉暗,然仍是直屬禦前,不可輕忽。”


    “先生是察覺了什麽?”


    紹淵自袖袋中取出一個卷軸,遞給蕭泰,同時道:“到大人門下任職以來,我查閱了襄陽縣下所有官吏的資料,多方比對,發現這十三人身份存疑,請大人一一核查。”


    “你懷疑他們是繡衣執法的人?”


    “是!襄陽雖非大郡,卻是軍事重地,有繡衣執法的人常駐是必然的,隻是他們不知是偽裝成何等身份了。我覺得人數也不會太多,最多兩三個吧!”


    蕭泰心下暗驚,紹淵任襄陽主記不過一月餘,大小官吏幾百人,他是怎麽做到一一核查的?縣衙文書幾萬餘卷,此人是何等的博聞強記啊!


    “先生不要過於勞累,身體要緊。”


    幾人又就如何查繡衣執法細細研究了片刻,到即將掌燈前終於有了章程,按職位依次離席,均有些行色匆匆。


    紹淵職位最低,故而最後離席,泉山迴頭見紹淵仍跪坐案前,雙肘撐於桌麵,關心道:“先生怎麽了?”


    “麻煩泉統領替我喊一下柳辰。”紹淵低聲道。


    泉山聽得聲音不對,迴頭兩步,俯身扶住紹淵,雙手微微用力,將他自跪坐扶起。


    “少爺!”這時,柳辰見大家都散了,卻未見自家少爺出來,不用人喚,已奔了進來,“怎麽了?”


    紹淵身體的重量都依到了柳辰的手上,泉山退開兩步,隻見紹淵臉色慘白,這一瞬之間竟然出了一臉的汗。


    “無礙,隻是跪坐久了,腿麻,勞煩泉統領了。”紹淵的聲音甚是無力。


    泉山已聽出紹淵不願談及自己身體狀況,見他下人已到,便抱拳離開了。


    紹淵一手掩口,一手輕拽柳辰衣袖,柳辰趕緊半扶半抱的將他帶到外間,門口便有一睡壺(痰盂),紹淵對著壺口,嘔了好一會兒,隻吐出些酸水和粘液,可他隻覺得腹中翻江倒海一般,胃裏一陣一陣的猛烈收縮著,忍不住的幹嘔不斷。


    近半年來,紹淵身體一直還好,沒有生病,勞累後不過多睡會兒就可以緩解,柳辰沒想到他會突然如此,竟有些手忙腳亂了起來。一手自腋下繞過他的胸前穩住身體,一手給他輕拍背部。


    “先生怎麽了?”隨著這個焦急的聲音,跑過來幾個青年,他們都是自綠林山以來就跟著紹淵學習的人。這段時間,他們受命為襄陽富戶重新登記戶籍,每晚迴來向紹淵匯報,一來便看到了這個場景。


    在幾人的幫助下,柳辰將半昏睡的紹淵弄迴了房間,又匆匆配製了藥浴的湯藥。


    泡浴過程中,又吐了幾迴,在出了幾身汗之後,精神終於恢複了些。


    “柳大哥,大麥粥好了,現在給先生喝嗎?”小米道。


    柳辰因還要配藥,就讓小米進去送粥。


    室內很熱,褐色的藥汁一直沒過紹淵的胸口,他仍舊是滿頭滿臉的汗水。


    “先生,柳大哥讓你喝了這個。”


    紹淵自藥汁中伸出手來,卻因無力而微微顫抖著,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麻煩小米了!”


    大麥粥非常的軟糯細滑,紹淵又積極配合,故而很快便喝完了一碗。


    “今天登記得如何?他們可還配合?”


    “迴先生,我們每兩人一組,帶著泉統領給我們配的戴甲兵士,狐假虎威的感覺挺好的,今日共完成了十五戶,增加了奴仆數600餘。”


    “很好,明日吳縣尉會派人相助,你今日就和他去接洽,你的人可以每人一組,獨自帶隊登記,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每日晚上,必須將當日登記的全部造冊,有什麽要求,直接和吳縣尉提,若不允,我來協調。”


    “先生要保重身體,不要擔心我們,肯定會完成任務的。”這時,柳辰已配好了藥,入了房間,小米因領了新任務,便告辭道:“先生好好休息,我帶他們先迴去了。”


    行針服藥後,紹淵一夜睡得仍不安穩,被嘔吐,胃痛折磨了大半宿,次日便起不來床。


    吳迪來找紹淵商定以罰代刑的具體條陳時,從書房一直找到了他的居所。


    柳辰很是為難,“吳大人的事可是急務?我家少爺才睡得安穩些,可否等他醒來,我再去請大人?”


    吳迪湊到臥室的窗口,看了一眼榻上的紹淵,臉色已不是蒼白可以形容,而是帶著灰撲撲的蠟黃色,有些嚇人。“耽誤一兩天也無妨,等先生好些了我再來。”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一個小廝過來,對柳辰道:“陰主記呢?什麽時辰了,怎麽還不上值,羊縣丞找他有事。”


    柳辰冷冷的道:“少爺病重,歇幾日,已經和蕭大人告過假了。”


    “蕭大人今日一早便去了屯田軍巡視,衙內事務自然由縣丞大人做主,你快讓他上值去!”


    柳辰不再多言,右手一探,抓住小廝的衣襟,用力一甩,便將人擲到了院外,隨即又欺身跟上,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將他的喊叫聲堵在了口中,沉聲道:“不想活我就成全你!”


    小廝嚇了一跳,隻覺襠下一熱,一股騷味便傳了出來。


    柳辰不再理會,迴頭便入了院子,小廝嚇得轉身就跑。


    沒過多久,羊牧帶著五人,氣勢洶洶的過來,一入門便喝道:“陰紹淵,你這是什麽意思?想反了不成?”


    柳辰做了個手勢,一直隱於暗處的暗衛出來了三人,將幾人堵在了院門口。


    “羊大人,我家少爺身體不適,今日不見客!”柳辰冷硬的道。


    “你不要欺人太甚!”


    “究竟是誰欺人太甚!”


    羊牧氣得渾身發抖,自覺顏麵盡失,幾乎就要下令幾人動手時,柳辰卻突然後退了幾步,道:“少爺請你進去!”


    羊牧心驚了一下,自己就站在他對麵,什麽動靜都沒有聽到,柳辰卻可以,看來此人的功力自己是大大的低估了。


    這時,三名暗衛又不見了蹤影,柳辰也先行迴了紹淵屋裏。


    五個隨從被留在了外間,羊牧獨自入了內室。


    柳辰已為紹淵更了衣,他半坐半靠在榻上,右手撐著榻沿,左手搭在胃部,“羊縣丞有何事?”


    羊牧見他虛弱至此,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幼稚可笑,訕訕的道:“昨日先生說向州牧交糧按以往舊例,不知是多少?我今日想盡快辦好此事,故而莽撞了些!”


    紹淵的眼前一陣陣飄蕩著黑霧,他其實看不清羊牧的表情,於是索性閉眼凝神,道:“襄陽常駐人口一百一十四萬餘,除去年長年幼無需繳稅人員和因功勳免徭役人員,需要繳納賦稅的為七十五萬三千餘人,賦稅又是由多種形式組成,而糧食這一部分,因此地為軍事重地,需要存糧備役,故而每年隻需上交糧食兩萬石左右,我查看了近十年的上繳記錄,從無全額繳納過,最好的是天鳳元年,上繳了十分之七。(關於人口,關於賦稅,我實在不知去何處查資料,故而都是我杜撰的,大家看看就好,不必較真,謝謝)”說到這裏,他已有些坐不穩,柳辰趕緊上前扶住,同時看了羊牧一眼,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屋裏安靜了下來,隻餘紹淵沉重的喘息聲。


    過了片刻,紹淵又道:“每年分三次,夏糧入庫,秋糧入庫,年尾之時,所以,此次縣丞大人隻需交六千石便可!”


    “多謝!”羊牧說完,轉身便走。


    “少爺,我想……”柳辰忍不住道。


    “算了,何必和這樣的短視之人計較!”紹淵卸了力氣,身體便又軟倒了下去,“我不要緊,睡會兒就好了。”


    “蘇順迴來了,洗漱之後來見少爺,夫人在老宅都安置好了,給夫人留了八個人,家裏也一切都好!”


    “嗯,”紹淵軟軟的應了一聲,身體蜷曲了起來,有些撒嬌道:“胃好痛,你想想辦法嘛,若有嬤嬤煮的雞絲粥就好了!”


    柳辰聞言,心中驀然一痛,眼睛酸漲,他的少爺,他可憐的少爺,隻有在無比虛弱時,才會顯露出這樣的軟弱來。


    他取出了一粒白色的丹藥,柔聲哄道:“少爺,吃了藥再睡!”


    他學著奶奶的樣子,輕輕的拍著少爺的背,口中哼唱著家鄉的小調。紹淵忍痛蹙著的眉,漸漸舒展了開來,口中含糊的呢喃了幾句。


    等紹淵睡熟,他又燃了一顆九曲蘭,才輕手輕腳的來到外間,將所有暗衛召出,道:“少爺會睡到明早才醒,在此之前,不許任何人打擾。”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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