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故景如舊


    空置了五年的清秋院中,絲毫未見衰敗。院中樹木長得更高,更茂盛,當年的那株紫藤已將長廊鋪滿了濃綠,葉間還掛著一些晚開的紫藤花,隨風傳來陣陣幽香。


    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聞著記憶中的味道,紹淵覺得自己滿身的疲憊都去了一大半。


    “柳辰,我們終於迴來了,真好!”


    “少爺先睡一覺吧,休息好了,我們再說這些,迴來時師傅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看好你的,讓你不能太疲勞。”


    “柳辰,你快變成老太太了,比姑姑還囉嗦。”


    “安兒,偷偷說姑姑什麽壞話呢?快進來休息吧。”尹勤從屋裏走了出來。她還是三十歲左右的模樣,隻是較之前黑瘦了些。


    她也是今早和紹淵一起迴來的,紹淵去墓園祭拜時,她便先迴清秋院打理起來。


    “我們這一路走了十多天,一直沒有好好休息,你身體受不住的,洗漱一下,先睡一覺,如果病倒了,不是更麻煩嗎!”


    紹淵笑了笑,眼神卻暗了下來,這無可奈何的破身體呀!他暗暗地歎了口氣便進了屋裏。


    經過熱氣溫水的熏蒸,換了中衣的紹淵臉色好看了許多。那塊玉牌又迴到了他的胸口,不知道長用了什麽法子,經過五年的潤養,玉質更勝從前,玉牌的中心,還隱隱有紅色透出,目前隻是細細的幾縷絲狀。


    等擦幹了頭發,紹淵已有些昏昏欲睡,柳辰趕緊端來一碗深褐色的藥汁,“少爺,喝了這個再睡。”


    紹淵順手接過藥碗,熟練地一飲而盡,又用清水漱了口,便上了榻,不一會兒就聽到鼻息沉沉,但眉頭微微皺著,寫著些鬱色。


    柳辰輕輕的壓了壓被角,走了出去。


    尹勤已等在外麵,見柳辰出來,便問:“怎麽樣了?不會有事吧?”


    柳辰輕聲迴答:“還好,我剛才給少爺服了一劑藥。我們這次下山來,路上還算順利,少爺雖然疲勞,但沒有大礙。隻是一迴來就得知老太爺和老爺的事,情緒有些激動,剛才在墓園,我看少爺有胸痛的症狀,心疾本就忌大悲大喜。幸好師傅這些年特意在這方麵做了很多準備,少爺也努力的自我調整著情緒,應無大礙。


    “柳辰,這五年你也吃了不少苦。跟著師傅又要學武又要學醫,師傅一身醫術,你已學得差不多了吧?”


    “看著少爺時時被病痛所困,我恨不能以身代之,也隻能認真學醫,希望能幫少爺減輕些痛苦吧。可是我還是資質受限,醫術一道與師傅實在是無法相比啊!”


    “你照顧好少爺,夫人喚我過去一下。”尹勤到梧桐苑時,鄧君娘已經等得有些心焦了,看到尹勤還要行禮,便道“不要多禮了快過來坐下吧!我剛才看安兒臉色,不好,現在怎麽樣了?”


    “夫人,少爺已經睡了,沒什麽大礙。”


    “我已經去叫人請馬先生了,讓他好好看看。”


    “夫人,柳辰這些年都跟著師傅學醫,這兩年來,少爺都是柳辰看顧的,您不要擔心了。”


    “快和我說說,你們五年來是怎麽過的,為什麽一去五年杳無音訊?”


    “當年少爺情況很不好,我們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拜訪了好幾個醫學大家,道長本就於醫學一道頗為精通。通過幾家之言,道長心中有了定計,我們走走停停,約小半年才迴到山上。


    山中有一赤泉,於少爺極有益處,需日日泡一刻鍾,再佐以針灸湯藥,每日還有內力深厚之人為少爺推拿疏解。這樣又過了小半年,少爺的情況,才有了明顯好轉。


    少爺那會兒就想迴來,可是師傅不允,怕是出現什麽反複。再加上這些年世道混亂,也就沒有特意遣人迴來報信。”


    “道長考慮是對的,我看今天安兒的臉色就很不好,若是當年迴來怕是又要發病的。


    “少爺需每日進赤泉湯浴,這也是迴不來的原因之一。一直到去年,才減為每月兩次即可,所以師傅便允了少爺迴來。”


    “除了養病,都還做些什麽呢?”


    “少爺哪裏能閑得住呀。”說到這點,尹勤整個神采都飛揚了起來。“自從精神稍好一些,少爺就不願意幹躺著,幸好門……山上還隱居著許多學問大家,他們見少爺過目不忘,聞一知十,都很樂意來教導少爺呢!幾個先生都說少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聽到此處,鄧君娘的嘴角也翹了起來,“是啊,安兒自小聰慧。夫子也一直念叨著說,安兒是他教過的最傑出的學生了,不過安兒也有出醜的時候呢!”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鄧君娘的笑容更甚了,“還是紹淵四五歲的時候吧,有一次祥書問了安兒幾個詞的注解,大多都是說對了的,不過安兒在解釋‘恍然大悟’和‘日積月累’時,可是鬧了笑話的”。


    “還有這個事啊?夫人快說。”尹勤一聽,也來了興致。


    “安兒說‘恍然大悟,就是突然間就起了大霧,借指天氣的突然變化;日積月累,就是每天都很積極,到一個月的時候就累了,要我們在平時注意勞逸結合’,哈哈哈哈……”


    兩個女人笑成一團,一時之間也沒有了主仆之別,就像是兩個母親在談論自己最得意的孩子。


    笑了一會兒,鄧君娘停了下來,有些難過的說,“若不是後來許……若不是因為心疾,我的安兒該成長成怎樣出色的男子啊!現在他為病體所限,真讓人心疼!”


    “夫人,別憂心了,少爺病根難去,但也隻是比常人體弱些,隻要不過於勞累,不大悲大喜,正常生活也是無妨的。”尹勤安慰到。


    “一晃啊,安兒都十四了,今年我要給他定上一門好親事。”


    “夫人,少爺還是不能在這兒久住,師傅交代月底前一定要趕迴去。”


    “才這麽幾天啊?”鄧君娘有些不舍。


    “師傅本就認為少爺還是要在山中靜養,隻是他太過思念家人,師傅想這樣鬱結於心也是不利,這才放了行。”


    一下午的時間,尹勤就在梧桐苑和鄧君娘細細訴說著這五年發生的事。兩人時而歡聲笑語,時而珠淚連連……


    清秋院中一片安靜,邵淵仍在睡覺,不知是夢到了什麽,眉頭輕輕地皺了皺,睡得並不太安穩。


    柳辰則在一旁打坐,鼻息綿長,顯是內功已有小成。


    院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柳辰立即睜眼,悄無聲息的來到屋外。在來人敲門前打開了院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少爺還在睡覺,請識少爺和秀爺稍等片刻吧。”


    濃密的紫藤下有一套藤製的桌椅,春日下午的日光暖暖的曬在院中,兩人就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三人年紀相當,柳辰個子最高,膚色黝黑,劉秀也常年習武,給人一種英武不凡的感覺,陰識瘦了些矮了些,但臉上常年掛著微微的笑容,給人以親近之感。


    這三人相對而坐,輕聲聊著。柳辰如實地迴答著兩位的提問,劉秀和陰識不時的發出唏噓之聲。正聊的熱切,突見柳辰麵色一整,接著說:“少爺醒了!”隨後簌的一下進了內室。劉秀兩人呆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紹淵已坐了起來,臉上還帶著些剛睡醒了迷茫之色,長發未束起,垂於兩側,更顯得膚色雪白,容色青華。


    “安兒,你長大了。”


    紹淵迷茫的眼神,立即轉向發聲之人。看著眼前的人,記憶中的許多畫麵紛踏而至。


    紹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也隨即翹起,“秀舅舅,識哥哥,好久不見!”聲音清朗,如微風拂麵。


    劉秀與陰識二人來到了紹淵榻邊,一左一右緊緊的擁住了他。


    “先讓少爺更衣,你們再聊,可以嗎?”等到柳辰的聲音響起,兩人才放開紹淵,三人眼中都似有淚意湧動。


    等紹淵束發,淨麵,更衣之後,三人的情緒已不若剛才的激動,訴之不盡,別後離情。


    談到父親因病故去時,紹淵難以自抑,上午在墓園中隱忍的淚水在兩個知交好友麵前,再難隱藏。


    兩人勸了半天,方慢慢平息了激動的情緒,氣息卻不免急促了起來。


    “安兒,你五年未歸,可有給我帶來了什麽好東西啊?”劉秀怕紹淵難過,趕緊岔了個話題,討要起禮物來。


    “柳辰,去將我此次帶迴的布袋拿來。”


    片刻,柳辰背了一大袋東西過來,看著沉甸甸的。


    劉秀等二人臉上充滿了好奇,紹淵也高興了起來,眉間的淒楚之情,漸漸消去。


    他打開口袋,雙手捧出一把金燦燦的穀子,遞到了劉秀麵前,說:“舅舅你看,這是我自己種的。你送我的禮物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年年歲歲,生生不息’,你看,我正在做。”


    “我送你一小罐,你還我一大袋,哈哈,我可太合算啦!”劉秀開了個玩笑。


    “舅舅,我這個與你送我的可不盡相同。”


    劉秀挑眉“哦”了一聲,又細細的端詳起手中的稻米。“是稍有不同,更細長些,味道也更香。”


    “我在山中無意間發現了一種新稻,做的飯糯香可口,長期食用還可以強壯身體。可惜植株太少了。山裏有個墨家的爺爺很是厲害,他教我每年都選一些和普通的稻穀種在一處,可以改良稻米質量,我這次帶迴來的。就是最近收的一批。口感已非常接近當年發現的那些了,功效還是不如,但產量要比一般的稻子更高些。”


    “是嗎?這種新稻可大批種植嗎?這倒是個經營的好方向啊!”聽了紹淵的話,陰識的商人本性立即暴漲。


    而劉秀幾乎同時說出口的卻是“如可推廣,到是可以解了一部分人的饑腹之苦。”


    話音落下,三人對視一笑。


    “現下種子還不多,舅舅,反正我已經將它都交給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哎呀,我還以為這是送我的禮物,原來確是派給我的任務呀!”劉秀笑著假假的抱怨道。


    “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就給識哥哥了,識哥哥,你看呢?”紹淵也半真半假的說。


    “我求之不得啊!”


    “不行不行,哪裏有送出去的東西,再收迴的呀!你挑個別的給這個小子吧。”劉秀有一把護住了那個大口袋。


    三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旁的柳辰見自家少爺開懷大笑,心中自是開心。


    “識哥哥,這個是送給你的。”紹淵又讓柳辰取來一大堆竹簡。“小時候,每次哥哥迴來我都很高興,因為哥哥帶迴來的書,總能帶我走進我沒有接觸過的世界。這竹簡是夏自蒼老先生一輩子對儒家學說的研究精髓,原作不能送你這,是我抄錄的,你看看,可喜歡?”


    劉秀和陰識各取的一卷打開來看。劉秀首先說:“安兒,現在這字真漂亮呀,這迴可是超過我了。”


    “是啊,安兒的字清新飄逸,疏朗靈動,讓人很舒服啊。”陰識亦到。


    “識哥哥,你見過舅舅的字嗎,早年就如行雲流水,矯健勇猛,想來現在肯定是更上層樓了。況且老師說過我的字筆力不足,空有架構,終難成大家。”


    “這些年我是忙著習武,種田,習字什麽的早就荒廢了。再說了,讀書於我們而言,本就是為了識字懂禮吧,也無需求得成為大家。”


    “是啊,舅舅說得對,是我過於糾結於這些了。可能是我可以做的事情不多,便想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最好,到是著了行跡,不夠大氣,謝謝舅舅。”紹淵展顏一笑,原本眉梢尚存的一些鬱色終都散了去。


    正說著,院裏傳來了孩童的聲音,柳辰說:“是小姐和二少爺來了。


    “哥哥”


    “哥哥”


    隨著兩聲清脆的聲音,陰麗華和陰紹湛已經進得屋來,一左一右各抱住了紹淵的一個膀子,神態親切,一如從前。隻是一起吃個午飯,兩個孩子對紹淵再無陌生之感,仿佛紹淵和他們分開不是五年,而隻是五天。


    紹淵將手臂從他們的手中抽出,一左一右的環住著了他們,熟悉的如同天天在做一樣。


    “哥哥,我剛才就想過來了,可娘說你累了,要讓你好好休息,你現在休息好了嗎?”


    紹淵用手輕輕揉揉麗華的小臉寵溺的說,“哥哥休息好了,隻要看到我的小月亮,哥哥就不累了。”


    “哥哥,我也想你的,但是哥哥都好長時間沒有陪我們了。久的我和姐姐都想不起你的樣子了,我們經常討論哥哥是長什麽樣子的,今天一見,發現哥哥比想象中的更好看呢!”


    “月亮,湛弟,你們一直想著哥哥嗎?”


    “是啊,董夫子老說哥哥學什麽都過目不忘,弄得我們好有壓力啊!”紹湛說著,還似模似樣的長歎了一聲。


    “董夫子還在府裏嗎?我呆會兒去拜見他!”


    “夫子說自己年紀大了,想迴南陽郡去享兒孫之樂,今年就沒有過來,我現在在新野的學堂裏進學呢!哥哥,哥哥,學堂的夫子經常誇我呢!”紹湛高興的說。


    “爹爹和娘常說起你,我們都很想你。還有啊,你送我的紙鳶都壞掉了,我也沒舍得扔。”


    “這次我再做了送給你們,一人一個,明天我帶你們去放紙鳶。哥哥早就答應過你們的,卻一直沒有做到。”紹淵輕輕的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說道。


    “好哎,好哎,明天去放紙鳶嘍。”兩個小的立刻高興地蹦了起來。


    “舅舅,識哥哥,你們也同去吧!”


    紹淵與劉秀眼神交匯,似乎霎那之間又迴到了十年前。白白胖胖的紹淵執著棉線,在玉帶河旁邊喊邊跑。汗水劃過他紅撲撲的雙頰,那麽健康,那麽快樂……而再抬眼時,眼前的他瘦削蒼白,神情淺淡,幸好眼神仍一如從前,澄澈溫暖。劉秀雙手扶住少年單薄肩,“好,明日我們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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