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民窟是個什麽地方呢?


    蘇無息最有資格迴答這個問題。


    在他眼裏,那是一大片黑褐色的砂礫,由鮮血染就,掩蓋著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


    每個人每時每刻都生活在暴力和犯罪當中,如果你不從事違法的勞動,那迎接你的將是危險的刀刃。


    在這裏生活的人像垃圾一樣被嚴格分類,性命更像垃圾一樣一文不值。


    可憐、同情之類的詞匯從來不會出現在他們這樣苟延殘喘的人身上,但壓迫和暴力卻從不缺席。


    你以為窮人們會相互救濟扶持憐憫?


    錯了,他們隻會相互嫉妒。


    連在他生命中被稱唿為‘母親’的角色,都會因為過了期的麵包對他大打出手。


    搶奪,是他學會的第一個詞語。


    在簡陋至極的棲身之所中,充滿了數不清的破布、碎紙片、竹子草席,還有一個瘋了的女人。


    這就是他六歲之前的全部家當。


    實際上自四歲開始,他便已經能在這種吃人的地方活下來了。


    他太過早熟,見過他的大人都會說一句他很適合貧民窟。


    而他身上大多數的傷,都來自於‘母親’這個角色。


    即使是這樣,他依舊沒有選擇離開那個女人,並一直堅信,她對他是有感情的。


    可後來他才明白,不是所有的大人都會愛自己的孩子。


    按照他七歲時的想法,他會一直待在貧民窟,等大些,可能會轉變為壓迫者。


    那個時候,女人也會過得好些,至少不會因為一口吃得打他罵他。


    隻是,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


    那個女人長得其實很漂亮,但沒有與漂亮相匹配的能力。


    她死在了一個黃昏。


    一個天空被染成鮮紅色的黃昏,被一群惡心的蛆蟲折磨至死。


    在貧民窟中,沒有人會為一條生命的消逝停下腳步。


    但他會,他唯一的牽掛就這樣沒了。


    幼小的身軀背不下滔天的仇恨,他什麽也做不了,甚至連自己的生命在別人眼中都是一顆不起眼的砂礫。


    再後來,蘇家發現了他的存在,他被迫踏上了逃亡的路。


    其實到現在蘇無息也不明白那個女人愛不愛他。


    說不愛吧,她活著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找他的麻煩。說愛吧,他身上的傷都是因她存在。


    所幸的是,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麵,每天都在忙於活命。


    貧民窟找個孩子很容易,所有人都會成為權勢者的眼睛。


    沒多久,他便落入了蘇家殺手手中。


    人的貪欲是無窮無盡的,那個人想要賺兩頭的錢,轉手就將他賣給了器官販賣組織。


    和他關在一起的人有數十個,他是其中最小的孩子,每個人之間隔著生鐵鏽的籠子,眼睛裏都充滿了絕望和悲傷。


    和他離得近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她生得很好看,比他的母親還要好看,一頭很軟很順滑的發,微蜷著。


    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帶著他從未見過、且不合時宜的希望。


    也許是蘇無息的目光吸引了那女人的注意,她迴過頭,衝著他笑:“別害怕,我們會出去的,會有人來救我們,你信不信?”


    他搖頭,麵無表情:“生死一瞬,早晚會來。”


    沒有人會救他,也沒有人在意他的生死。


    她輕輕地笑,眉眼間滿是溫柔:“不要那麽悲觀嘛,小朋友,我的母親可是很厲害的人,就這群兔崽子,根本經不住她兩三下的!”


    “放心啦,她會來救我們的,到時候這些大人小孩,一個都死不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女人的腰板挺得很直、很驕傲。


    蘇無息不知道她在驕傲什麽,隻是聳了聳肩:“如果你的母親真的那麽厲害,怎麽可能會讓你出現在這裏?”


    那女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蔫了下去,像是被冬霜打了的茄子,半晌,她似乎才說服了自己,來說服他。


    “那是因為她在忙更重要的事情。”


    蘇無息輕笑,半大的孩子展現在她麵前的是無與倫比的智慧:“你的理由很牽強,隻能騙過你自己。”


    “在我們聊天的這段時間你手一直待在口袋裏,我猜測,那裏麵有你很重要的東西,形狀為圓,從輪廓上看,似乎還有五角星,那是什麽就很明白了,一枚軍功章。”


    “而你的眼睛一直觀察著四周,那並不是警惕或者防備,那是出於一種好奇的試探。”


    “軍功章的存在和你的狀態是相違和的,所以,你不是。那麽隻有你剛剛說的母親是。”


    “為什麽在忙重要的事情而讓你留在這個吃人的地方呢?因為你不重要,你的存在對於她來說是可有可無的。”


    那女人狠狠地磨著牙,白了他一眼:“現在的小孩子真討厭,你這小屁孩最討厭,裝什麽大人啊?”


    “你對你媽來說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我母親最愛最愛最愛我了,不接受任何反駁!”


    蘇無息一點兒也沒生氣的意思,他輕‘哦’了聲,迴過頭呢喃:“我對我的母親來說確實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現在她死了。這麽說的話,其實我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人在意沙礫,也沒有人在意他。


    隻是,聽了這話的女人卻長歎口氣,朝著他的方向挪動了下,


    兩人隔著冰冷的鐵欄杆對視,她探出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真誠是唯一的必殺技。”


    她本來真的在生氣,隻是她這個人,真的看不見別人比她慘。


    “不要這樣想啊,看你的樣子應該才七歲吧,這才哪到哪啊,還沒活十分之一呢,你的未來一片大好!”


    “怎麽就沒有意義了呢?你看看這些孩子,被那些有錢人當成‘器官培養皿’呸,這什麽萬惡的詞語啊?”


    “往小了說,你要是真的被開膛破肚,那也算給別人做貢獻,能救活幾條人命,或者你長大了,就算做不了什麽太大的貢獻,那也是勞動力。”


    “往大了說,你成為很厲害的大人,將這黑暗的產業鏈給曝光,那就是拯救了這麽多可憐的人,這也是一份大功德啊。”


    “你還這麽小,沒有人能規定你的未來。”


    “人生本來就是沒意義的,但我們要尋找意義!這就是我們有腦子的好處!”


    蘇無息沒理她,並覺得她是個傻子。


    但他很有紳士風度,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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