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這天,即使到了淩晨三點也會聽得到繁雜的炮火聲,霹靂吧啦的,似乎要趕走一年之中積攢的晦氣和難過。


    守完夜後,安沐就上樓睡覺去了,隻是這一晚上並不安穩。


    她緊皺著眉心,清醒的察覺到自己在做夢,和上一次一樣的感受。


    但這次夢中出現的場景不再是黑暗,而是那條通往孤兒院的公路,兩邊的樹梢沒有一片葉子。


    這是一個很平常的冬天。


    時間過了這麽久,她依舊記得那天的開心愉悅和冰冷的天氣地麵。


    大學裏的國家獎學金發下來而且還到了賬,這就說明孤兒院裏的孩子們有錢買新衣服。


    凍瘡和寒冷將遠離他們。


    她自小在孤兒院長大,考上大學後就搬出來單獨居住,但一直沒有忘記幫助那些可憐的孩子。


    在她之前的人生中,錢和愛一樣是奢侈品。


    安沐隨便坐在了馬路牙子上,支著下巴去看自己單薄的身影出現在路的盡頭,她一點兒也不慌張。


    眼瞧著朝前的信號燈成了綠色,那個和現在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也邁開了步子。


    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再過幾秒鍾,那個要了她命的四輪車就要闖紅燈了。


    衝出來,撞向她。


    接著,她用了二十幾年的身體就會變成離了線的風箏,飛出去,跌落,死亡。


    現在想想,她小時候分不清現在和以前,總是會陷入自己死亡的迴憶,才會那樣害怕和粘人。


    連自己睡覺都不敢,要不就抱著枕頭去找陳佳,要不就隨機挑選一位哥哥講睡前故事。


    在死亡麵前,幾個哥哥的冷臉都變得不足為懼。


    臉皮賊厚。


    其實安家五子從小到大的性格都一樣冷清、自私,但偏偏她最會磨人,漸漸的也變成了有求必應。


    這也讓安沐經常思考,是不是前期投入的沉沒成本太大了,才讓他們對她割舍不下。


    這其實是好事。


    她體驗到之前想也不敢想的生活和愛意。


    不出意外地,這一次的安沐也親眼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撞飛了。


    肩膀處的蝴蝶骨整個錯位,鮮紅的液體和夕陽一樣慢慢暈染,越來越多。


    很遺憾,她為了去看院長媽媽專門穿了一條全新的褲子,那天剛剪的吊牌,被磨破了。


    安沐無所謂的聳肩,小時候總是會把她嚇醒的畫麵成了無所謂的浮沫。


    甚至還有膽量低著頭,凝視著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小臉兒,‘嘖嘖’歎息:“媽呀,你死得好醜啊…能不能有個好心人幫把我骨頭給掰正,我害怕嚇到孩子。”


    沒有一個人迴答她的話。


    她沒了辦法,隻能自己動手:“真的太醜了,要是讓院長媽媽看見得多傷心,看我給你擺正!”


    隻是剛觸碰上自己的身體,便聽見奇怪的對話。


    “確定是她了嗎?”


    “就她了。”


    安沐猛地瞪大了眼睛,突然想起安逸蕭說過,人在死亡時,最後消失的是聽覺,所以那些死在醫院中的老人,是聽得見子女們關於財產分割的爭吵。


    那麽,也就是說…她聽見的這段對話是真實的,是藏在身體深處的記憶。


    胎穿不是意外。


    安沐明白了什麽,突然暴起,放開了自己的屍體,滿臉怒意的朝著空氣大喊——


    “我超超超超!我說我怎麽就突然穿越了呢?你們這是拐賣啊啊啊!和我商量了嗎就把我拐走了?還他媽不給我錢!!”


    “砰!”


    “哎呦… ”


    也許是夢裏太過激動,現實中的安沐也手腳慌亂,一個沒留神便從床上掉了下去。


    她被驚醒,‘哎呦哎呦’的嗚咽著,隔著毛絨睡衣去輕揉被摔疼的腰,不管怎麽樣,還是得起來的。


    隻是手下一用力,便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心頭一緊,不自覺地倒吸口涼氣。


    這時候她才發現,和她一起的掉下來的,是那塊被安家五子求來的血玉。


    碎了。


    安沐一怔,呆呆的坐在黑暗中,視線落座在那團紅色光影上。


    “嘶…”


    手掌恰時抽疼,安沐隨之低頭,才發現手心被碎玉劃傷了,正流著血,不多,流出的液體慢慢匯聚成半枚硬幣,又滑落在睡衣。


    安沐的視線被那小塊血漬染紅,心頭不自覺緊了緊。


    她閉眼定神,像是自己哄自己一樣念叨:“…碎碎平安啦,碎碎平安啦…”


    手上的傷還是要處理一下,她自床頭抽了幾張紙巾,按住了不斷流血的手,又慢悠悠打開了門,朝著樓下走去。


    隻是令她意外的是,淩晨三點的客廳中還亮著一盞小小的燈。


    她走的近了,才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容,緊皺著眉,她的麵前,是數個東倒西歪的酒瓶。。


    安沐像是感受不到自己的傷,快步上前扶住獨自一人的陳佳:“媽媽,你這是在做什麽啊?”


    “一人飲酒醉?大過年的喝成這樣,你又什麽煩心事嗎?為什麽這麽晚還不睡覺?”


    陳佳麵前有很多酒瓶,渾身酒氣也沒有醉意。


    那雙眼睛很清亮,幾乎一瞬間就發現了安沐的傷,手掌一翻就將安沐胡亂包紮的手握住。


    “沐沐,你這手是怎麽了?”


    她小心翼翼的掀開衛生紙,當看到那團血時,整個人瞬間被悲傷籠罩。


    “怎麽迴事?怎麽這麽多血?沐沐,你這是怎麽了?”


    陳佳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心疼地將安沐的手放在自己懷中。


    安沐很有些無奈地衝著陳佳扯了扯唇角。


    她本來想著是偷偷摸摸的下來拿衛生箱,自己給自己處理傷口,盡可能將這件事瞞著。


    可沒想到,正巧碰上了陳佳!可真是要了命了!


    她溫聲細語,相當鎮定:“媽媽,我沒事,一點兒也不疼,就是不小心被劃傷的,你能不能幫我拿衛生箱啊?”


    “其實你看著血很多,但隻有一點點的傷口,不過時間久了我害怕會感染。”


    人很奇怪,即使很難過,但對於自己孩子的要求都會不由自主地執行。


    可能是在數十年養育的過程中形成了條件反射吧。


    為了孩子,燃燒自己,奉獻一切。


    陳佳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雖然喝了很多酒,但走路極其穩健,很快就將衛生箱從固定位置拿到安沐的身邊。


    她用鑷子夾著碘伏球,一點點擦拭,細心程度像是在縫合手心。


    從安沐的角度望下去,正巧能看見陳佳染黑的頭發自發尾處長出了白色。


    並不明顯,但在這個夜晚,好像被放大了數倍。


    安沐用那隻完好的手,輕輕摸了下陳佳的發頂,聲音很軟:“媽媽,你是在想什麽事情嗎?”


    陳佳沒講話,隻是吸了吸鼻子,低著頭為安沐包紮。


    安沐還想說什麽,但下一秒,便看見一滴水漬,帶著炙熱的溫度,落在了她的手麵。


    她閉了嘴,心裏酸酸的。


    這一刻她便確定了,陳佳確實是一直愛著她的。


    超越世俗、擯棄利益,不求迴報、從未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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