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抬頭隻見滿天星鬥,發著清冷的光亮,李鈺訝異地凝睇,從未見過如此燦爛的星光。當他在皇宮大內時,甚至不曉得夜月也可以這麽美麗的。他的歡欣喜悅在七歲那年,就付諸東流,一去不迴了。


    近二十年來,他甚至不曾有過發自內心的笑,恨,取代了他所有的知覺。


    她的出現,無疑點燃了他生命中的一線曙光。他曾經懷疑那隻是一種原始的、獸性的欲望,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慢慢燃成灰燼……他的熱情會逐漸消褪……


    事實正好相反,它越燒越旺,摧枯拉朽的火舌幾乎無所不在,教他片刻都無法或忘她熾熱的身軀。


    她是無可取代的。


    李鈺淺酌手中的美酒,思緒翻飛如濤。子夜了,山莊內外一片死寂,麵向氤氳朦朧的湖光景致、冷雨紛飛,他澎湃的思潮,依然沉澱不下來。


    有誰相信,他正這樣熱烈地愛著?她無謂的語句、矜淡的神態,像把利刃刺進他的五髒六腑,不可思議地激起一陣莫名的快感!


    陰霾灰暗的心湖,迅速劃下懾人的驚歎!


    從第一眼……或更早以前?總之她贏了,一場不像賭局的賭注,他把自己全數典押上去,結果是沒能全身而退。盡管有雙翻雲覆雨手,一味強裝悍戾輕狂,卻終究墜入十裏迷障,走不出邪魅的誘惑之林。


    殘酷的是,她愛自由更甚於愛他,且三餐粗食,猶自得其樂。多怪異的女子!錦衣玉食,華宅珠寶,童仆如雲不好嗎?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她居然狂妄地說不要?


    其實她要的,隻是她貪心得更加可惡,她陰謀揚惑他放棄江山,陪她縱橫天涯,暢遊五湖四海,她的野心天理難容!


    他生平最恨貪得無厭之人,竟中邪也似的愛上她的永難饜足。使壞也能像她這麽理直氣壯,簡直罪該萬死!她怎麽敢?他的理智一定被蒙蔽了,才會洞察不出其中的道理。


    穆子左、朱向晚他們一定都急壞了吧?才會左一句叮嚀、右一句勸諫,要他師法曆代明君將相,提醒他女人是禍水,切莫一錯再錯。


    哼,這些人還敢誇口善解君意?他沉迷了?不,醉臥美人膝是他的手段,醒掌天下事才是他的終極目標。


    因為對自己絕對信任,所以能夠不拘泥小節,不縈懷得失,不計較後果。江山美人,他一樣也不肯放棄。


    一聲酒嗝,驚醒了寤寐中的人兒。


    “你幾時迴來的?”尹似水眨著倦眼。


    他衝動地抱住她,環向她的腰,什麽也沒做,就那樣緊緊抱著,心貼著心,仔細感受彼此的每一下心跳。


    “你喝了酒?”一身酒味,嗆得她不飲欲醉。


    “嘔”,全然無備地,她竟吐得稀裏嘩啦,吐完之後胃裏仍翻攪得好難受。


    “吃了不潔的東西?”他鬆開兩臂的廝纏,探了下她的脈搏——“咦!”


    “怎麽?”倚在他懷中,抬眼睇視他,他深沉黑幽的眸不知在思忖些什麽,微斂的眉宇有著欣然的喜色。


    “我還不確定,明天叫向晚幫你請個大夫,詳加診斷。”


    她的臉過度的潮紅,應是激動後所造成的。


    李鈺抱她至廊外透氣,夜幕籠罩的庭院影影幢幢。陣陣芳菲香氣,伴隨紫霧白煙,宛似催情的春藥,十分誘惑。李鈺深情款款吻住她……


    尹似水伸手拆掉她頭上的發髻,一發一發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輕攏,長發在冷風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雙眸,整個人豁出去……環住他的手臂使勁地,讓自己貼近他的唇,自動獻出自己,索求得比他還饑渴。怎麽會這樣?


    李鈺大喜過望,熱情迴應,兩人幾乎融成一塊……


    攖攖蘞蕕納響源自他們左側的矮木叢之中。尹似水都察覺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根本不予理會,變本加厲地挑勾、撩撥。


    盈盈月光自葉縫處篩落地麵,四周宛似灑了金粉的太虛幻境……教人欲罷不能……


    他另含機心,破壞此良辰美景。尹似水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和一襲豔紅的襦衫裙。


    “你在做戲給誰看?”


    不願當他的幫兇,她霍然起身,逃入房中,用被褥把自己上上下下裹得密不透風。


    尹似水從沒那樣憔悴過,無精打采地,啥事都提不起勁。


    晌午時分,朱向晚十萬火急地將李鈺請了出去,至今炊煙嫋嫋仍不見迴轉。


    “小姐。”是彩衣,李鈺特地將她調來,專門服侍她,“快隨我來。”


    “不要。”她猶如撒嬌的孩子,執意往被子裏鑽。


    “來嘛,包準你看了心曠神怡!昏睡症一下子好掉一大半。”彩衣說得眉飛色舞。


    尹似水懨懨懶懶地掀起被子一角:“敢騙我就要你好看。”她根本兇不起來,虛張聲勢,反而顯得滑稽。


    短短數十天,大夥都知道,這位少夫人是甜嘴姐兒豆腐心,罵人舌頭還會打結呢。


    “快,往這邊,在後花園。”


    咦!這……五月天了,哪來滿園的桃紅醉人心扉?


    一陣風驟然掠過,粉紅紛飛的花瓣“淋”了她一頭一臉,尹似水倉促兜起裙擺接住……


    “我以前沒見過呀,幾時種的?”她開心地跑入桃花園裏,徜徉在一片花海之中。


    “昨夜。”瞅見她綻放的美麗笑靨,彩衣不覺看得癡了。


    “怎麽可能?”一夜之間,誰有本事令“滄海變桑田”?除非是神仙變的。昔時隻聽過武則天命百花一夜競開,沒想到他也……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彩衣笑得神秘。


    “他?”他昨夜寅夜方歸,莫非就為了這個?


    尹似水的感動寫在臉上,她要去跟他道謝,這人,居然連提都不提。


    興衝衝的腳步卻硬生生地停佇在迴廊盡頭。尹似水躊躇著揣想,前方這一大群不速之客究竟為何方妖孽?


    一百零八名騎兵,排成十二列。個個沉雄剛毅,嘴唇抿得緊緊,或挾了弩,或佩長劍,均有股駭人的氣勢。


    白日燦燦,萬籟俱寂,似乎全屏息靜候著某事發生。


    居中的,一身黃袍龍騰亮躍,睥睨群倫地斜向她。


    漢皇暴怒地麵露猙獰:“你是尹似水?”


    “見了皇上還不下跪?”一名侍衛慌忙提醒她。


    尹似水別無選擇,曲膝跪倒在台階上。


    “把頭抬起來!”


    尹似水照辦了。她心知這隻是下馬威,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


    “你惑亂世子,淫穢皇族,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尹似水不以為然地撇著小嘴。


    “念你愚昧無知,朕法外施仁,給你一個機會。”他雖老邁,亦知此女之美貌乃萬中求一,李鈺迷戀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為了不落人以欺淩弱小的口實,他特地編就這場戲碼——他掏出一隻得自先秦的半兩錢,把錢扔到尹似水腳邊。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麵即死!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的造化了。”


    尹似水不覺惱怒,恨他逼人太甚。


    “我沒罪,何必死?”朱向晚、穆子左他們可以作證,是誰逼得她走投無路?這老頭子,竟敢歪曲事實,空口白話!


    “放肆!大膽刁婦,擲!”今日若不取她性命,將何以威震天下?


    大批騎兵眼看一聲令下便要圍殺過來。她悄然抬眼、不得了,屋脊、樹梢上亦布滿弓箭手。今兒,她要九死一生了。


    尹似水迫於無奈,伸手拾起半兩錢——咦!兩麵俱光滑?細看……天呐,這“半兩”二字早被人磨平了,這殺千刀的糟老頭!


    真以為她那麽好欺負?尹似水冷冷一笑,空氣中倏然暗香浮動,冉冉飄散……


    她用力將錢幣捏成一塊,擲還給漢皇。


    “王法讓我生,你偏要我死。不合天理的事,我不幹!”她噙著莫測的詭笑,大搖大擺地旋身離去。


    “站住,你——”一陣急怒攻心,他感到天昏地暗。


    屋頂和樹梢上的弓箭手,亦紛紛掉落地麵。


    “妖女,快來人……來……”


    門後驚慌地跑進來一個人:“請問李夫人……”這些人是怎麽了?大門沒人看守,屋裏的人又個個……東倒西歪,喝醉酒啦?


    “你是什麽人?”侍衛忍著暈眩,勉強擋至漢皇麵前,加以保護。


    “我是九裏莊的大夫,幫李夫人送安胎藥來的。”這劑藥是李鈺囑咐他先行準備,按他的推斷,料想是八九不離十。


    漢皇禁不住衝擊,一下子癱軟倒臥。


    “去,捉住她,然後……”殺或不殺?


    她懷了龍子,木已成舟,這這這……


    奔出水簾山莊,尹似水迷惘地,但覺天下之大,竟無她容身之處。


    一切隻因風月情濃。心靈上她無以迴頭,現實中卻進退維穀。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嗬!她的青春美麗,怎能浪費在永無止盡的逃竄裏?


    李鈺不放過她,是為了情欲;漢皇不放過她,則是為了逞兇。她莫名其妙遭受雙麵夾擊,天理何在?


    “小師妹,久違了。”


    寄柔情的聲音突然自斜坡上響起,跟著一道粉紫色的身影自半空中淩降。


    尹似水惶惑地望著眼前妖豔的女子,不及做任何戒備的舉動,隻是呆杵原地。


    “怎麽啦,小師妹?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該不會被李鈺給拋棄了吧?!”寄柔情幸災樂禍地尖聲嬌笑。


    尹似水臉色瞬息慘白。


    寄柔情見狀,笑得益發猖狂。


    “難怪你死到臨頭猶不自知。”她神色詭異,“把夜明珠交出來!”她嗲著嗓音,陰險地邪笑。


    “你不要毒經和那本秘笈了?”尹似水不明白她從何得知夜明珠一事,難道這段日子她一直躲在水簾山莊附近,才能輕易掌握自己的行蹤?!


    “哈哈哈!”寄柔情笑得珠花亂顫,身形搖曳,“我胃口有那麽小嗎?毒經、秘笈、夜明珠還有你的命,我每樣都要!”


    跟這種人實在沒什麽好說的。尹似水鄙夷地瞥她一眼,徑自繞過小斜坡,準備離去。


    寄柔情瞠大杏眼——


    “站住!”喝聲甫落,掌風已淩厲而至。


    尹似水聽風辨位,迴身想接招,卻驚覺丹田真氣亂竄——


    寄柔情一掌拍中她右肩下方,她立即嘔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滾落及腰的草叢。


    “小師妹,你給我出來!”草實在大長,加上樹蔭濃密,一時之間她竟遍尋不著尹似水,“師妹,你出來,咱們有話好商量嘛,其實我剛剛那掌並不是真的想打你,我以為你應該閃避得了,哪知才幾個月不見,你功力竟退了一大截,所以怪來怪去,還是該怪你自己。”


    又等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四野依舊寧謐悄然。寄柔情再沒耐心窮耗下去,便破口大罵。


    “你再不出來,休怪我冷酷無情!”雲時,但見闐黑樹影下劍光閃閃,一下一下地往草叢亂砍亂揮。


    躲在矮灌木叢後的尹似水,如被針紮,全身肌膚都縮緊了,心頭突突狂跳,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驀地,一劍刺將過來,好死不死地正中她的右臂,她強忍住椎心的痛楚,惶急掏出手絹,在寄柔情收迴長劍時,適時地、悄然地抹去劍柄上的血漬。


    “怪了,難不成她會飛天遁地?”寄柔情本要施放毒氣,逼尹似水乖乖出來就死,但繼之又想,毒經在她手上,任何毒粉、毒散又豈奈何得了她?


    “師妹,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別以為不出聲我就沒法把你揪出來!”寄柔情說到後來已心緒浮躁,“你再裝聾作啞,休怪我用無形散、逍遙丹、極樂粉、穿心刺對付你。”


    尹似水咬緊牙關,靜屏氣息,不為她的妖言恫嚇所動。她師姐的為人她最了解不過了,她一向說到做到,甚至做的比說的還狠還絕。


    糟糕!五髒六腑怎挑在這節骨眼攪動了起來?


    尹似水強忍不住,大口喘息了一下——


    “哈!原來你躲在這——”寄柔情揮動長劍,決意取她的性命。


    “住手!”朱向晚不知自何處冒出來,替尹似水格開了這一劍。


    兩人陸續拆了十餘招,寄柔情已知這個男人的功力武藝在她之上。


    “小師妹,你何時又勾搭上了這野男人?”


    “啪啪!”這兩下巴掌快如閃電,將寄柔情打得涕淚橫流,“滾!”


    “有種就報上名號。”她是有仇必報的真小人,受此奇恥大辱,怎可摸著鼻子逃走,


    “朱向晚,隨時候教。”他無心理會寄柔情,隻倉皇地走到尹似水麵前,“夫人,你的傷勢如何?”


    “走開,你不需要在這裏惺惺作態。”尹似水認定漢皇是他特別請來對付她的,這如假包換的騙徒,休想再獲得她的信任。


    “夫人,你誤會了,我……我是身不由己。”


    “夠了,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尹似水警惕恐懼地頻頻後退。


    “原來你是太子座前的四大護衛之一?”寄柔情嬌笑地攀扯關係,“那咱們應該同屬自己人,我是尉傑將軍的——”


    “我說了,滾!”即使賀嘯天的副將他也沒放在眼裏。朱向晚一心隻想勸服尹似水迴去好好向漢皇賠罪求饒並幫大夥解毒,其餘的——


    猛一迴眸,他不禁大吃一驚,這女人,怎地和尹似水長得如此神似?


    “你是……”


    “寄柔情。”她嬌媚地笑得極盡風流,“你家夫人的雙胞胎姐姐。”看朱向晚對尹似水敬畏有加,她馬上見風轉舵,換上另一種嘴臉和借口。


    趁朱向晚和寄柔情談話之際,尹似水躡著足尖,偷偷潛行離開,不久來到了海湧橋畔。


    “我妹妹偷了家師的秘笈,令家師大為震怒,特地派我前來取迴。”寄柔情說謊不打草稿,“不如咱們合力逮住她,我取我的秘笈,你帶走她的人,誰也不妨礙誰。”


    朱向晚沉著麵孔,冷冷瞟向她:“你對付我家夫人的手段倒不像骨肉手足,反而更似累世仇敵。”


    “喲!你誤會了,其實我——”


    “我再說最後一次,滾!”


    “喂,你怎麽——”


    朱向晚被她煩透了,不等她發完嬌嗲,已速擊數掌,逼得她倉促逃竄。


    待迴眸,方知尹似水已奔向舟楫如梭的西湖。


    “夫人,請留步。”他輕功了得,幾個縱躍已然趕至。


    “不要過來,再要苦苦相逼我就從這兒跳下去。”她一腳跨上橋礅,顫顫巍巍的身子,於煙柳斜陽中,仿佛輕風淺拂,便要掉進湖底裏去。


    “你千萬別想不開,如果夫人執意不肯迴去,至少把解藥給我。”


    “你不也沒事,何需解藥。”那種“無傷大雅”的迷魂散,隻要一兩個時辰,藥效便會自動消失的。


    朱向晚因知道尹似水的“絕招”,已早一步捂著口鼻預防萬一,之所以沒事先知會漢皇,實在因著內心矛盾的情結——他一方麵必須效忠漢皇;一方麵又不忍加害尹似水,徒然背負背叛太子李鈺的罪名。


    “我……漢皇龍體——”


    “不要提他,我不想聽!”做皇帝有什麽了不起?其卑鄙無恥的行徑更是要不得,“你迴去,告訴他!不用來找我了,我與他就此恩斷義絕。”


    尹似水脫下絲履,珍重地係在腰間,然後,她把心一橫,挺身躍入湖內——


    “夫人!”朱向晚大叫。


    那絲履載浮載沉,淒婉如一聲嗚咽。


    “夫人,你太傻了,事情並非全然無可挽迴呀!”完了,她腹內尚有少主的骨血,這……怎麽辦才好?!


    朱向晚憂急交加,奈何他不諳水性,隻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緩緩地、緩緩地……沒入水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如夢初醒,驚慌地唿叫旁人幫忙搶救。


    冷月半殘,忽傳來禪院鍾聲。


    李鈺磐石一樣,端坐青龍椅,暴怒的黑瞳閃著駭人的鷙猛幽光。


    朱向晚跪倒叩首在案前,等候李鈺賜他一死。


    “殿下,此事不能全怪向晚,他是受迫於賀大人和賀姑娘……”穆子左、薛仁杲和陳武周也一一跪列兩旁,替朱向晚求情。


    “如何受迫?用錢?用權?”李鈺獰笑得十分嗜血,“我的人連這點風骨都付之闕如,真是汗顏!”


    “殿下,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朱向晚示意穆子左等人不必再為他求情。


    “死?那不太便宜你了?”李鈺起身走到他身側,歎道,“的確不該怪你,失敗的是我。”


    “殿下!”朱向晚已忍不住哭了出來,“給我機會,讓我去把夫人找迴來。”


    “然後呢?再交給他邀功討賞?”


    “不!屬下之所以那麽做是以為……以為……”朱向晚豁了出去,大膽進言,“她身份卑微,難登大雅之堂,殿下當以大局為重,切莫一時為色所惑,誤了萬世基業。”


    “住口!”李鈺憤然抽出長劍,直抵他的心窩,“你和她相處數月,她的仁慈,你看到了,她的賢德,你也看到了,還有她的淡泊、無私……這些較之賀嬋娟如何?”


    李鈺的質問,猶如醍醐灌頂,讓朱向晚諸人一下子恍然徹悟。


    “你們忘了,當年我母後是怎麽死的?量窄好妒之人,焉能入主後宮?你們是希望看到一片祥和喜悅,還是層出不窮的血腥殺戮?”


    “臣等知罪。”穆子左淒惶稟奏,“我等這就分頭去尋找夫人,如果不幸有辱使命,便請殿下……為國珍重。”


    朱向晚隨眾人走出廊外,忽又迴眸道:“陛下要臣轉告您,若一個月內不迴宮與賀姑娘完婚,將廢除——”


    “由他去吧。”李鈺噙著莫測的詭笑,轉臉麵向窗外蒼穹,“據說他病了。”


    “是的,也許不堪旅途勞頓,又不巧中了夫人的迷魂散,所以……”


    “是嗎?”他笑意更濃,毫無憂慮之色,“去通知他的護衛,我會找時間去看看他。”


    驛館外風吹草地,發出攖蕕納響。一人一馬冷凝趨近,沒驚動門前守衛的士兵。


    兩隻銅環懸在偌大門扉上,如窺伺的眼,望著芸芸眾生。朱漆木門,像一堵隔世的牆垣,隔開兩個形同陌路的人。


    李鈺隻短暫沉吟,便飛身躍入沿途密布白紗燈籠的迴廊,筆直走入其中一間守衛森嚴的寢房。


    床上的人氣若遊絲,輾轉反側卻遲遲無法成眠。


    枯立兩旁的禦醫和史臣一見到他乍然入內,均赫然駭異,慌急地彎身行禮。


    “免。”李鈺示意眾人先到外頭等候,便拉了一把太師椅坐到床邊。


    “是皇兒?”失去神采的眼眸霎時迸發出悲愴與恨意,激動地想挺起羸弱的身子,卻仍因無力虛軟,頹喪地倒迴床上,隻用那雙依然精銳的老眼,頑強地瞪向羅賬外。


    李鈺沉穩偉岸的身軀,與黑夜融成磅礴炯然的氣息。他無悲無喜,臉上看不出也形容不出丁點表情,隻冷眼凝望著這和他有著血緣至親的老者。


    “你不該先向我請安?”一句話勉強說完,他已咳得驚天動地。


    李鈺抿了下唇,形態更若冰霜。


    “我來隻是想讓你知道,你的陰謀詭計不可能得逞,我不會納賀嬋娟為妃,也不願放棄尹似水,還有你戀了一輩子的皇位。”


    漢皇激動得說不出話,但顫抖的身子表達出他滿腔的憤怒!


    “我……那麽……寵信你……”


    “不,你這一生隻愛你自己和劉淑妃,記得嗎?我七歲那年,因劉淑妃屢進讒言,你又昏庸不辨黑白,居然為了一柄玉如意,將我母後打入冷宮,害她不幸慘遭淩遲,截斷四肢後還泡入酒甕中,直到全身浮腫才一命歸陰。你寵信兒臣的方式,果然令人歎為觀止。”


    漢皇瞠目結舌,真有此事?


    他專寵劉淑妃是事實,但,依她稟奏,當年皇後是死於風寒啊!


    “我……”


    “不要推說你不知道?,”李鈺飽含恨意的眸泛起駭人的血絲,“當年劉淑妃的兒子才多大?僅僅三歲,他懂朝政、擅武功、還是戰功彪炳?你居然不惜廢掉我的兄長,史無前例地冊立一個小娃兒為太子,讓大哥羞愧自戕,你,你可真行!”


    二十年前的往事,他早視為煙塵,沒想到他最疼愛最信任的兒子,竟選在他龍體違和之時,前來翻這筆舊賬。


    須知他是一國之君,權力無遠弗屆,天下蒼生均是他的子民,他有權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太子、後妃亦不能例外。他有什麽錯?


    漢皇又咳了幾聲,其形雖然委靡,但了無悔意。


    “你眼裏隻有劉淑妃和他兒子,其他的全是狗屎!現在她死了,她兒子也死了,你為什麽不死?!”李鈺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與譏嘲!


    漢皇一聽“死”字,臉色陡然生變。


    死?!


    即使威武驕橫、雄霸天下的君王,也會老、也會死。嚇!無限恐懼襲上心頭,臉上的肌肉微顫,突感一陣劇烈的急痛。


    往昔,一切的傷痛尚可從容熬住,但如今,他老了、病了、衰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他囁嚅著兩片唇瓣:“住口,推出去斬了……”


    李鈺不驚反笑:“太遲了,也太早了。當年我率兵南征北討,初露鋒芒,立下彪炳戰功時,你就該讓我囊撲而死;否則……等到你死後,化成厲鬼,或利用陰魂纏住我也成。然,此刻,你惟一能做的隻有在一息尚存時,好好地、認真地簽下這份詔書——”


    漢皇低眸一瞧,竟是份遺旨!


    “你……想謀逆造反?”


    李鈺綻出俊美的笑顏,眸底則幽光聚瀲:“放心,我會當個名副其實的好皇帝,下令讓你的酷稅苛政、奸臣佞黨統統隨你入殮,陪你永世千秋,長死不生!”


    “逆子,你……”他已經夠狠夠無情了,沒想到他的兒子竟比他猶有過之,“我不會讓你如願的。”隻要他尚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操控一切!就能殺,殺,殺殺殺……


    “說了半天,你怎麽就是不通氣?”李鈺怒視,如虎狼之迴顧。


    人魚膏燃點的燭火,奄奄地殘照著。


    李鈺起身,粗野地抓住漢皇的手,“幫助”他筆劃精確地在詔書上具名並蓋下玉璽。


    漢皇麵孔乍青乍白,張大的口隻能吐出連串的呻吟。


    “這就對了。今後你可以安心養病,護衛在你身邊的全是‘我的’人,不用怕,嗯!”他總算在離去前,盡了下人子之孝,替他父皇把怒瞠的老眼撫下……


    “且慢……”他苟延殘喘地仍不放棄,“那個女人……”


    “謝謝你的關切,我會盡快找到她,立她為妃,喔,不,應該是後。”


    他的似水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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