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啦”


    當一輪大日緩緩降下城頭,泥塘巷的小院中爆起了熱油熗炒肥肉的焦香。


    兩碟素菜,一盤青筍炒肉,就是主仆二人今日的晚餐。


    這在江景前世看來,毫不起眼的飯菜,卻是泥塘巷三十餘戶人家過節才偶有可能出現的美味佳肴。


    “少爺麵色紅潤,比起一月之前,似乎好轉了不少!”


    路忠隻吃了一碗飯,就早早放下碗筷,關切的注視著江景。


    短短一月不見,少爺一改孱弱萎靡狀態,氣質與精神,都與以往有了很大不同。


    雖然依舊沉默寡言,卻似有剛毅之氣蟄伏。


    “風寒虧損的血氣,已經補了大半,再有幾日就能恢複到之前的狀態了!”


    江景點了點頭,也放下了碗筷。


    “恢複就好,恢複就好啊!”


    陸忠心中一輕,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不少。


    天見可憐,江家數年間屢遭災禍,到如今隻留了江景這一根血脈。


    他隻盼著江景能夠平安成長。


    未來取迴家產,娶妻納妾,開枝散葉。


    老爺在天之靈,也能欣慰。


    “陸伯,等通過武麟堂考核,我們就搬迴老宅!”


    江景看著麵前白發蒼蒼的老人,腦海中湧現出很多模糊的記憶。


    兩個多月前,前身失足落水,就是陸忠拖著老邁身軀,跳下水去救。


    又央求路過的牛車,將其帶到醫館救治。


    但也因此被寒氣侵襲,肺咳不止,更顯老態。


    就像風中殘燭,又被捏去了一截。


    “少爺,通不過武麟堂考核也無妨,我已經打聽了,猛虎武堂近期也會招收弟子,學費也低些,咱們還能再堅持幾年!”


    陸忠卻說道。


    並非他不相信江景,實在是兩月的那場大病,虧損太多元氣。


    武麟堂的傳功師父都說,少爺很難在一年內凝出元種輪廓。


    莫要壓力太大就好。


    “好”


    江景點了點頭。


    “最近天氣漸暖,飯菜放置的久了,恐易變質,不若……”


    陸忠抬頭,望了一眼隔壁。


    依稀能聽到哽咽的抽泣聲。


    “送過去吧!”


    江景起身,走到院子角落的柴堆旁,低頭忙活了起來。


    陸忠端起剩飯剩菜走出了院門,很快就有女人千恩萬謝的泣聲響起。


    “多謝路叔,多謝江小少爺,虎兒若能活命,給江小少爺當牛做馬、為奴為婢……”


    又過了一會,陸忠端著空盤空碗走迴,搖頭歎氣。


    亂世難活!


    卻與背著麻袋出門的江景,碰了個照麵。


    麻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著什麽。


    “少爺,最近城外不太平,坊市就快宵禁了!”陸忠提醒道,又多看了一眼麻袋。


    “陸伯,我受了武堂師兄委托,去他家裏送件東西就迴!”


    江景低聲道,話音未落,人已經出了小院。


    “少爺早迴,不太平啊!”


    陸忠站在院門口,擔心叮囑。


    ……


    “真怪啊!”


    大日落下,玉樓高懸。


    琉璃玉光如流水一般灑落,為沒入黑暗的北甲城帶來些許光亮。


    江景走在街道的陰影下,抬頭看了一眼夜空,忍不住嘀咕。


    這個世界,有日無月,十二座玉樓懸於蒼穹,高高在上,俯視大地。


    白日不顯,夜黑則現。


    傳說是仙人居所。


    “仙人?”


    城外有未知嘶吼隨風飄來,街巷兩邊黑壓壓的屋舍內,哀歎、泣聲、咒罵、爭吵,細小可聞。


    迴想起前身記憶中千裏跋涉、返迴北甲途中的所見所聞。


    白骨露於野,野狗爭相食。


    村落不見人,大鍋烹屍骸。


    與末日何異?


    狗屁的仙人。


    江景穿過幾條陰暗狹窄的巷子,拐入一條橫街,視野登時開闊了起來。


    可容兩架馬車並駕齊驅的青石板路兩旁,是一排排高牆大院,門頭氣派。


    唯獨位於中段的一座大宅有些獨特。


    除了原本供人出入的門頭外,在兩側的高牆上,又單獨破開幾扇小門。


    小門旁還堆放著不少雜物,看上去很是雜亂,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本是江景祖父江承恩的宅院。


    三年前,江承恩被啟皇革職流放,江氏族人以為三房一脈必然凋零殆盡,就陸續搬入,搶占宅院、田產。


    待江景前身曆經磨難返迴北甲城時,江氏幾房早已憑借搶占的宅院、田產,站穩腳跟,自然不肯將占據的產業歸還。


    “兩日後九房祭祖,各家男主必會聚集商議具體細節,也不知道今日能否蹲到人!”


    江景閃入堆放的雜物後,身影隱匿在黑暗中,屏息靜氣,闔眼等候。


    時間緩緩流逝,夜色更加深寂,萬籟無聲。


    子時臨近,有快馬在懷義坊街道上疾馳飛奔,背箭跨刀的城衛高喝:“子時宵禁將至,半柱香後,旦有未懷令牌而私自竄行者,仗二十,罰城旦三月!”


    “等不到了麽!”


    江景微微皺眉。


    子時一過,城衙就會放出夜遊隼,巡視整座城池。


    一旦被發現盯上,以他現在的身手,根本逃脫不掉。


    “吱嘎”


    就在他沉吟,是否要離去的時,相隔不遠處的江宅正門終於打開,陸陸續續走出六七道身影,相互寒暄道別。


    有腳步聲向著江景所在方向走來。


    “明渠,後日祭祖,出城所需的護衛,你再與猛虎堂主確認一下,務必要派幾位武師隨行,城外越來越亂了,連武麟堂那邊都出了些問題。”


    一名衣著考究、腰板挺直的銀發老者,背手從容而行。


    “父親放心,我早已安排妥當了!”江明渠提著燈籠,頷首迴答。


    “還有武麟堂那邊,讓江望繼續壓製江景,決不能讓那崽子成為武者,否則再想算計他,可就不容易了!”


    老者腳步一頓,停在了江景蹲守的門前,聲音忽然低了幾分:“尋個機會,將陸忠弄死,上次若不是他,小崽子早就爛成白骨了!”


    “祭祖後,我立刻去做,一個沒根底的老仆,爛死在泥塘巷,起不了一點風波!”


    江明渠點了點頭,向老者道別,走向隔壁的一道小門。


    “都是一個祖墳庇佑,也該我九房發達了!”


    九房族老江承倉,抬頭望了一眼麵前的高牆、小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抹自得之色。


    這裏可比他之前蝸居一輩子的矮房,強了百十倍不止。


    縱然隻是隔出來的一院,也寬敞、幹爽、明亮。


    誰能想到他江某人苦了一輩子,臨老時還能蓄養美婢,給他暖床。


    說不定,還能老樹結果!


    “唿”


    伸手去推院門,門旁雜物後忽的猛竄出一道黑影,江承倉當即眼前一黑,一隻麻袋從上罩下。


    “啊呀”


    還未來得及驚唿,幹瘦的身軀就被什麽重物狠狠抽打撞擊,整個人都飛了起來。


    嘭嘭嘭


    悶響聲在身體、腦腔內迴響,江承倉仿佛靈魂飛出肉殼,似乎感應不到一點疼痛。


    隻覺得身體似乎變得更輕了,有一種分外通透的感覺。


    “父親!”


    十米外,江明渠聽到異響,猛然迴頭,模糊的黑暗中,一條矯健身影正猛烈揮舞著一根閃爍點點亮光的粗物,劈頭蓋臉的猛砸向一個幹瘦身影。


    都已經打飛了,還在狂掄大棒。


    他哪裏還不清楚,被砸飛的是他老父!


    “盜匪啊”


    江明渠驚恐大吼,愣了幾息,慌忙衝上去阻攔。


    “哼”


    那矯健黑影見有人來,倒也幹脆,冷哼一聲,轉身就跑,幾個縱躍,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父親”


    江明渠先去扶江承倉,入手一片溫熱,腳下也很粘稠,借著倒在一旁的燈籠火光,江承倉早就成了一個滋滋噴血的血葫蘆。


    “好惡的歹人!”


    江明渠大驚失色,倒吸一大口冷氣,還未來得及高興,卻忽聽背後似有鞋底劇烈摩擦石板的聲音驟起。


    他下意識迴首望去,就見麵前一晃,一個釘著鐵釘的大木棒,劈頭砸來,直直嵌在臉上。


    “原來剛才看見的光亮,隻是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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