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蘇童童想了想,還是將心裏話都說了出來,“你當年那麽憎恨佟家的人將你和我母親分割開來,那你在將我和薄涇霆拉開界限的時候,怎麽就從來沒想過,你現在的所在所為,和從前的佟家一模一樣呢?”


    曾經的屠龍少年終究成為了那條惡龍,從前持斧開山的勇敢少年也終究成了那座難以逾越的大山。


    “但這不是我的悲哀,盡管它直接影響到了我。”


    蘇童童笑了笑:“這是你的悲哀,時間很公平,當你忘記了自己的初心,時間也會讓你的初心忘記你。”


    “以後,多保重吧。”


    “今天說了這麽多,並不是說心裏對你還有什麽期待,並沒有,隻是……想著吧,都要走了,以後也不會見麵了,見麵了也不會再說話,倒不如一次性把話都說清楚,以後就再無瓜葛。”


    老人愣怔在了原地,他看著蘇童童從他的身邊經過,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甚至,連個迴眸都不曾。


    那一瞬間,他想到那個女人。


    那個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


    他曾經勇敢過,所以得到了心上人毫無保留的愛,可隻是懦弱了那麽一次,就永遠地失去了她。


    不隻有她,還有他們的女兒。


    蘇童童說的是對的,當他做出將蘇童童從深城騙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做了當年佟家的事情。


    這確然,是他的悲哀,忘記了勇敢的初心,忘記了愛人的初心,所以最終,被愛人拋棄,女兒也不打算再認他。


    老人無力地閉上眼,數不盡的疲憊一下都湧進了心頭。


    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


    “您可以強行留下她,”宋詞靠著欄杆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老人主動開口,無奈之下,他選擇了自己開口,“肖老再厲害,也是強弩之末,您若是想要強行留下她,還有誰能阻攔你呢?”


    “……她會恨我的,”老人並未迴頭,聲音裏卻有幾分悲愴,“我已經失去了這個女兒,總不好再讓她恨著我。”


    “可她已經在恨你了,”宋詞歎了口氣,語氣裏幾分歎息,“若是永遠瞞著也就罷了,都知道了那些事,她絕不會原諒您的。”


    “她能過得好就行了,”老人疲憊地揮了揮手,“鎖在這裏,得不到自由,也不開心,何必呢。”


    “是不願意這麽做,還是不敢這麽做?”


    往常手一揮就湊過去推輪椅的宋詞破天荒地地沒有上前,他隻是抽出了煙盒,點燃了一根煙,隔著上升的煙霧看向了身形佝僂的老人:“您太悲觀了,從前不敢爭嫂子,現在不敢爭女兒。”


    老人嘴唇顫了顫,卻是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您別老想著找理由了,”宋詞“唉”了一聲,“您每次找的理由,我聽著都很想笑。”


    “您以為您找的那些借口,是在騙別人麽?不,是在騙您自己。”


    他隨意地動了動手指,撣去了一截煙灰,吞雲吐霧間,他長歎了一口氣:“蘇小姐要走了,我應該,也沒理由留在這裏了。”


    老人的手指抖了抖,卻仍舊沒有迴頭:“你要去哪兒?”


    “當初答應佟小姐,這輩子都不會帶著蘇小姐來帝都,已經違背了她的意願了,這一次,怎麽的,也不能失約了。”


    宋詞將指尖的煙碾滅,想要說幾句告別的話,張了嘴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沉默了良久,也隻能堪堪說出來一句幹巴巴的“再見”。


    話既然說出了口,再多的也不必講究了,宋詞轉身就走了。


    出大廳門的那一刻,有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是久違了的燥熱,像是渾身上下的力量都在沸騰,在歡欣鼓舞著迎接新日子一般。


    宋詞站在門口,一時有些惘然。


    二十七年了。


    他認識佟婉二十七年了,從被救起來開始,到她死在深城,一輩子未能迴歸帝都,到如今她的女兒也嫁為人婦,時間過得很快,卻又很慢。


    為了佟婉的願望,他在深城蟄伏了整整十七年,這十七年間,他過得不好也不壞,沒有太自由,但也並不覺得被禁錮,隻是會覺得……


    奇怪。


    很奇怪,一覺睡醒不知道該做什麽。


    知道了該做什麽,又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些。


    知道了為什麽要做這些,又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


    很奇怪,但直到今天,他才懂,那就叫禁錮。


    那是失去了自己的思想,隻能機械地運用每一種他人給予的權利的禁錮。


    困住他的,不是佟婉,也不是裏麵那個收留他在帝都的老人,更不是蘇童童,是他自己。


    青年時代隻想著完成好友遺願,一不小心,倒是把自己的初心也給忘記了。


    不過……


    宋詞將手裏的墨鏡推上了鼻梁,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車。


    沒關係,現在啊,他自由了。


    機車響起的時候,坐在樓上的蘇童童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識地朝著下麵看了一眼,正看見宋詞揚長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下。


    宋詞作為她的師父,她從來不敢頂撞,對方交給她的任務,拚了命也要完成。


    他對她很嚴厲,但那些嚴厲,在後來不止一次救了她一次。


    所以,知道自己是被騙來帝都的時候,蘇童童恨過那個老人,恨過佟家,她平等地恨遍了所有的帝都世家,唯獨沒恨過宋詞。


    亦師亦友,亦友亦父,她恨不起來。


    但好在,她馬上要離開這裏了,以後,也就見不著了。


    蘇童童的行李不多,全部收拾好,連一個小小的箱子都沒能填滿,她像來時那樣,提著裝著自己東西的小提包,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下了樓。


    許是因為接到了命令,往常一直守在門口的人今日都不見了去向。


    敞開的大門口,和她剛來這裏的那一天,一模一樣。


    區別隻在於,從前她是進來,但進來,她是離開。


    蘇童童提著行李朝門口走去,走到近前,才發現老人坐著輪椅在門外,那樣子,就好像是在專門等著她一樣。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走上前,剛走近,就聽見老人開了口:“起風了,前麵的路,怕不會,太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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