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13)


    13


    除了卡列寧最親近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表麵極其冷靜理智的人,卻有一個同他整個性格格格不入的弱點。卡列寧聽到或者看到孩子和女人的眼淚,總不能無動於衷。一看到眼淚,他就會手足無措,完全喪失思維能力。他的辦公室主任和秘書知道這一點,總是預先關照來上訴的女人千萬不要在他麵前哭,如果她們不願壞事的話。“他會生氣,這樣就不會聽您的話了。”他們總是這樣說。真的,在這種場合,眼淚往往會破壞卡列寧的情緒,使他突然發起火來。“我可無能為力。請您走吧!”遇到這種情況,他總是這樣叫嚷。


    安娜從賽馬場迴來向他坦白了她同伏倫斯基的關係,接著就用雙手捂住臉哭起來。卡列寧當時對她雖然十分生氣,但還是被她的眼淚弄得心慌意亂。他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在這種時刻流露感情是不合適的,就竭力克製,一動不動,也不望她一眼。他的臉上因此露出死人一般異樣的僵硬表情,使安娜感到驚訝。


    他們迴到家裏,他扶她下了馬車,竭力克製自己的感情,像平日一樣彬彬有禮地同她道了別。作為緩兵之計,他說明天將把他的決定告訴她。


    妻子的話證實了他最壞的猜疑,使他心裏產生劇烈的創痛。這創痛由於她的眼淚引起他對她的憐憫而加劇了。可是當卡列寧單獨坐在馬車裏的時候,他覺得完全擺脫了這種憐憫以及近來常常折磨他的猜疑和妒忌的痛苦。這使他又驚又喜。


    他的感覺就像拔掉一隻痛了很久的蛀牙,在經受了可怕的痛楚以後,仿佛從牙床上拔掉一樣比腦袋還大的東西,他忽然發覺那長期妨礙他生活並且支配他全部注意力的東西不再存在。他又可以照舊生活,思索和關心牙齒以外的事情了。這樣的幸福他簡直無法相信。卡列寧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這種古怪而可怕的痛楚,如今過去了,他真的又能照舊生活,又能不隻考慮妻子的事了。


    “她沒有廉恥,沒有良心,沒有宗教信仰,完全是個墮落的女人!這一層我早就知道,早就看到了,雖然為了顧惜她,竭力欺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他確實覺得他早就看到這一層。他迴憶起他們以往生活的細節。以前他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現在這些細節卻清楚地表明,她本來就是一個墮落的女人。“我在生活上同她結合,這是一個錯誤,但這事不能怪我,因此,我不該受罪。過錯不在我,”他對自己說,“過錯在她。但她不幹我的事。對我來說,她已經不存在了……”


    他不再關心她和兒子將遭到什麽命運。他對兒子的感情,也像對她的感情一樣變了。現在他隻關心一件事,怎樣用最妥善、最得體、最方便、因此也是最合理的方式洗雪由於她的墮落而使他蒙受的恥辱,繼續沿著積極、誠實和有益的生活道路前進。


    “我不能因一個下賤女人犯罪而遭殃,我隻要能脫離她使我陷入的困境就好了。我一定能脫離的!”他自言自語,眉頭越皺越緊。“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且不說曆史上的事例,就從給大家新鮮印象的墨涅拉俄斯的《美麗的海倫》[52]開始,當代上流社會裏妻子對丈夫不貞的一係列事實,浮上卡列寧的腦海。“達利亞洛夫、波爾塔夫斯基、卡裏巴諾夫公爵、巴斯庫丁伯爵、德拉姆……是的,還有德拉姆……像他這樣正直有為的人……謝苗諾夫、恰金、西果寧,”卡列寧迴想著。“就算人家會刻薄地嘲笑他們,我可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想法,我總是很同情他們,覺得他們很不幸。”卡列寧對自己說,雖然這並不是事實。他從來沒有對這種不幸表示過同情,而且聽到妻子對丈夫不貞的事越多,越是沾沾自喜。“這種不幸人人都可能遇到,如今我也碰上了。問題在於怎樣能不失麵子,忍受這樣的境遇。”於是他開始逐一分析落入跟他同樣處境的人們的應付辦法。


    “達利亞洛夫同人決鬥了……”


    卡列寧年輕時對決鬥特別關心,因為他天生膽小,而且在這一點上有自知之明。卡列寧一想到手槍對準自己,就不能不毛骨悚然。他一生從來沒有用過任何武器。這種恐懼從小就常常使他想到決鬥,使他設想把生命置於這種危險之下的情景。後來,他在事業上取得了成功,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早就把這種心情忘記了。可是習慣勢力十分頑固,卡列寧擔心自己膽怯的心情會重新出現,他又反複想著決鬥的問題,想得出神,雖然知道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同別人決鬥。


    “毫無疑問,我們的社會還很野蠻(不比英國),有許多人(其中有些人的意見卡列寧特別看重)從好的方麵來看決鬥這種事;可是這種事會造成什麽後果呢?假定我找人決鬥,”卡列寧繼續想,生動地想象著在他挑戰以後將要度過的夜晚,想象著瞄準他的手槍,他打了個寒噤,自己明白他絕不會這樣做,“假定我找他決鬥。假定他們教會我怎樣射擊,怎樣站立,我扳了扳槍機,”他閉上眼睛,自言自語。“結果我把他打死了,”卡列寧對自己說,接著搖搖頭,想驅除這種無聊的想法。“為了明確自己對犯罪的妻子和兒子的態度而去殺人,這有什麽意思呢?我還得因此做出決定,應該拿她怎麽辦。但更可能的是我將被打死或者打傷。我是無辜的,是犧牲品,如果我被打死或者打傷,那就更沒有意思了。不僅如此,從我這方麵提出決鬥,也是不應該的。難道我不知道朋友們是絕不會讓我去決鬥的,絕不會讓一個俄國所不可缺少的政治家去冒生命危險的嗎?這樣事實上意味著什麽呢?這就意味著,我事先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麽危險,卻要用這種挑戰來給自己增添虛假的光彩。這是不正派的,是虛偽的,是自欺欺人。決鬥是沒有意義的,誰也不希望我決鬥。我的目的隻是要保持我的名譽,保持繼續順利辦公務所必需的名譽。”卡列寧一向把公務看得很重,如今就更加重視。


    經過反複思考終於拋棄了決鬥這個主意以後,卡列寧想到了離婚——他所記得的那些被欺騙的丈夫選擇的另一個辦法。卡列寧逐一分析他記得的離婚案件(在他所熟悉的上流社會裏這是屢見不鮮的),卻找不到一件是出於和他相同的目的。在這些案件中,做丈夫的不是出讓就是出賣不貞的妻子;對方因為犯罪而無權結婚,就同新的配偶結上不光明的非法婚姻關係。就他的情況來說,卡列寧看出,隻把犯罪的妻子休掉的所謂合法離婚是不可能的。他看出,他所處的複雜生活環境,不可能提供法律所要求的揭發妻子犯罪的醜惡證據;他看出,即使有這樣的證據,他們所過的體麵生活也不允許他提出來;提供這樣的證據,一定會在輿論上使他遭到比她更嚴重的損害。


    企圖離婚隻會弄得在法庭上當眾出醜,成為仇人們誹謗他和貶低他崇高社會地位的良機。他的宗旨是息事寧人,這是不可能通過離婚達到的。此外,一旦離婚,甚至企圖離婚,妻子顯然將同丈夫斷絕關係,而同情人結合。卡列寧雖然覺得他現在對妻子十分鄙視和冷淡,但心底裏對她還剩下一種感情,那就是不願看到她同伏倫斯基自由結合,犯了罪反而開心。這樣的想法使卡列寧大為惱火。他一想到這種情景,心裏就難受得呻吟起來,在馬車上欠了欠身,換了換座位,然後好一陣皺起眉頭坐在車上,拿毛茸茸的毯子包住他那雙怕冷的瘦骨嶙峋的腿。


    “除了正式離婚以外,還可以像卡裏巴諾夫、巴斯庫丁和那位好人德拉姆那樣,就是說同妻子分居。”他平靜下來,繼續想;但這個辦法也同樣會出醜。更重要的是,分居也同正式離婚一樣,會把他的妻子推到伏倫斯基的懷抱裏去。“不,這可不行!不行!”他又把毯子拉了拉,高聲說。“我不該倒黴,她和他也不應幸福。”


    在真相不明時折磨過他的妒忌心,經過妻子向他坦白,就像忍痛拔掉病牙一樣,已經消失了。但它被另一種感情所取代:他希望她不僅不能如願以償,而且將為自己的犯罪而受到懲罰。盡管他不承認有這樣的感情,但在靈魂深處,他很希望她因為破壞他的安寧和名譽而吃苦。卡列寧再次分析了決鬥、離婚和分居等辦法,再次把它們拋棄。他深信解決的辦法隻有一個:把發生的事隱瞞起來,采用一切辦法斬斷他們的私情,但最主要的是——這一點他自己不承認——要懲罰她,用這種方式把她留在身邊。“我應當向她宣布我的決定:在仔細考慮了她一手造成的家庭痛苦以後,任何其他辦法對雙方都比維持現狀[53]更壞,隻要她嚴格遵守我的決定,即斷絕同情人的關係,我同意維持現狀。”做了這個決定以後,為了證實它的正確,卡列寧想出一個重要理由。“隻有按照這個決定辦,才符合宗教教義,”他對自己說。“隻有按照這個決定辦,我才沒有拋棄犯罪的妻子,並且給她以悔改的機會,甚至——不管這在我是多麽痛苦——貢獻我的一份力量來使她悔改並挽救她。”雖然卡列寧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在道德上影響妻子,一切促使她悔改的企圖,除了虛偽以外,不會有什麽結果;雖然他經曆了痛苦的時刻,卻從來沒有想到從宗教中去尋找指導。現在,當他認為他的決定合乎宗教要求時,這種宗教上的許可使他十分高興,他的內心也比較平靜了。一想到在他一生中如此重要的關頭,誰也不能說他的行為不符合宗教教義——在對宗教普遍冷淡和漠不關心的情況下,他始終高舉宗教的旗幟——他就覺得很高興。卡列寧進一步仔細考慮今後的生活,簡直不明白為什麽他不能同妻子恢複原來的關係。毫無疑問,他再也不能恢複對她的尊敬;但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理由,因為她是一個墮落不貞的妻子,就非得把他自己的生活弄亂,使他自己忍受痛苦不可。“是的,時間會過去,時間會安排一切,原來的關係又會恢複的,”卡列寧自言自語,“恢複到這樣的地步,使我不再覺得生活中有過變故。她活該倒黴,可我沒有過錯,我不能因此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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