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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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眾都大聲表示不滿,都重複一個人說的話:“就差人同獅子搏鬥啦!”大家都覺得恐懼,因此伏倫斯基摔下馬來,安娜驚叫一聲,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接著安娜臉上起了變化,變得實在不成體統。她驚惶失措,像一隻被捕的鳥兒那樣撲騰掙紮:忽而站起來走開,忽而對培特西說話。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她說。


    但培特西沒有聽見她的話。培特西正彎下身子,同一個走到她麵前來的將軍說話。


    卡列寧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出一隻手臂。


    “要是你高興的話,我們走吧。”他用法語說,但安娜正注意聽著那將軍說話,沒有注意到丈夫。


    “聽說,腿也摔斷了,”將軍說,“這真是太不像話啦。”


    安娜沒有迴答丈夫,她舉起望遠鏡,朝伏倫斯基倒下的地方了望去,但距離太遠,那邊又聚集了那麽多人,她什麽也沒有看見。她放下望遠鏡,正要走,但就在這當兒,一個軍官騎馬跑來,向沙皇報告什麽事。安娜探身向前,聽他說些什麽。


    “斯基華!斯基華!”她向哥哥叫道。但是哥哥沒有聽見。她又起身想走。


    “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我的手臂,要是你願意走的話。”卡列寧觸觸她的手,說。


    她嫌惡地避開他,不看他的臉,迴答說:


    “不,不,別來管我,我不走。”


    現在她看見伏倫斯基倒下的地方,有個軍官穿過賽馬場,向亭子跑去。培特西向他揮揮手帕。


    軍官帶來消息說,騎手沒有受傷,但馬折斷了脊梁骨。


    安娜一聽見這消息,立刻坐下來,用扇子遮住臉。卡列寧看見她哭了,她不僅忍不住眼淚,甚至哭出聲來,哭得胸脯不住起伏。卡列寧用身子把她擋住,讓她有時間平靜下來。


    “我第三次向你伸出我的手臂。”他過了一會兒又對她說。安娜對他望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培特西公爵夫人走來解救她。


    “不,阿曆克賽·阿曆山德羅維奇,是我把安娜帶來的,我答應送她迴去。”培特西插進來說。


    “對不起,公爵夫人!”他彬彬有禮地笑著說,但嚴厲地盯住她的眼睛,“我看安娜身體不太好,我想讓她同我一起走。”


    安娜恐懼地迴頭看了一眼,順從地站起來,把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派人到他那裏去,打聽好了再告訴你。”培特西低聲對她說。


    在亭子出口處,卡列寧照常同遇見的人寒暄幾句。安娜也照常迴答人家的招唿,但她精神恍惚,像做夢一樣挽住丈夫的手臂走著。


    “他有沒有摔死?這是真的嗎?他會不會來?今天我能看見他嗎?”她想。


    她默默地坐上卡列寧的馬車,又默默地離開停滿馬車的地方。這一切卡列寧都看在眼裏,但他還是避免想到妻子當前的處境。他隻看見一些表麵現象。他看到妻子的舉動有點兒乖戾,就認為自己有責任提醒她,不過單提這事,不說別的,又覺得很困難。他張開嘴,想對她說她的舉動有失體統,但他不由自主,說出來的竟完全是另一迴事。


    “真是的,我們大家都很愛看這種殘酷的場麵,”他說。“我注意到……”


    “什麽?我不明白。”安娜輕蔑地說。


    他惱火了,頓時說出他想說的話來。


    “我應該對您說。”他開始說。


    “哦,這下子要攤牌了!”她想,心裏感到恐懼。


    “我應該對您說,您今天的行為有失檢點。”他用法語對她說。


    “我什麽地方有失檢點啦?”她一麵大聲說,一麵迅速地向他迴過頭去,盯住他的眼睛。她已經完全沒有原來那種隱蔽的歡樂,而是板起了臉,但這副神氣還是掩飾不住她內心的恐懼。


    “注意!”他指指車夫背後打開的窗子,對她說。


    他起身把窗子關上。


    “您發現我什麽地方有失檢點啦?”她又問。


    “剛才有一個騎手從馬上摔下來,您沒有掩飾您那種大驚失色的神氣。”


    他等她反駁,可是她眼睛瞪著前方,一言不發。


    “我曾經要求您在交際場所注意您的一舉一動,免得那些毒舌頭說您閑話。我一度談到內心活動問題,現在我不談這個。現在我談的是公然表現出來的行為。您的行為太不檢點了。我希望今後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他說的話她連一半也沒有聽進去。她有點兒怕他,但心裏一直在想,伏倫斯基是不是真的沒有摔死。他們說騎手沒有受傷,隻有馬折斷了脊梁骨。他們說的是不是他呀?卡列寧說完時,她隻是裝出嘲弄的神氣微微一笑,什麽也沒有迴答,因為她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麽。卡列寧開始時說得很大膽,但當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在說些什麽時,她的恐懼傳染給了他。他看見她這種嘲弄的微笑,心裏就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迷惘。


    “她在嘲笑我的猜疑。對,她馬上就會像上次那樣對我說,我的猜疑是沒有根據的,這太可笑了。”


    現在,事情就要全部攤牌,他最希望的是,她還會像上次那樣迴答他說,他的猜疑是可笑的,是沒有根據的。他知道的事實在太可怕了,因此他現在什麽都願意相信。但此刻她臉上那種恐懼而憂鬱的神色,卻說明她並不想欺騙他。


    “也許是我錯了,”他說,“如果是這樣,那就請您原諒。”


    “不,您沒有錯!”她不顧一切地瞧了一眼他那冷冰冰的臉,慢騰騰地說,“您沒有錯。我實在是被嚇壞了,我克製不住自己。我聽著您說話,心裏卻在想他。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我看見您就受不了,我怕您,我恨您……您高興怎樣對付我就怎樣對付我吧。”


    她仰靠在馬車的一角,雙手掩住臉,放聲哭了起來。卡列寧一動不動,眼睛仍舊瞪著前方。他整個的臉忽然露出一種死人般僵硬的莊重神色。直到別墅,他這種神態始終沒有變。快到家的時候,他帶著這個神態向她轉過頭去。


    “好吧!在我釆取保全我名譽的措施並把它告訴您以前,”他的聲音哆嗦了,“我要求您至少在公開場合保持體麵。”


    他先下車,然後扶她下來。他當著仆人的麵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又坐上馬車,迴彼得堡去了。


    他走了不多一會兒,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給安娜送來了一張條子:


    “我派人到阿曆克賽處探問他的健康情況。他迴信說,他身體很好,沒有受傷,但感到掃興。”


    “這樣說,他會來的!”安娜想。“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真痛快。”


    她看了看表。還有三個鍾頭。她一迴想到上次見麵的細節,熱血又沸騰起來。


    “啊,我的上帝,多麽幸福哇!這事很可怕,可是我愛看他的臉,我愛這種奇妙的幸福……丈夫!哼……啊,感謝上帝,我同他什麽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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