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4)


    14


    列文興致勃勃地騎馬跑近家門,聽見大門口有馬車鈴的響聲。


    “哦,一定有人從火車站來了,”他想。“現在正是莫斯科班車到達的時候……這是誰呀?會不會是尼古拉哥哥?他不是說過‘可能到溫泉去,也可能到你那裏’嗎?”最初一刹那,他感到擔心和不快,唯恐哥哥一來,會擾亂他春天快樂的心情。但他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害臊。他立刻敞開胸懷,帶著喜悅的柔情,衷心希望來的是他哥哥。他策馬前進,跑到槐樹前麵,看到一輛火車站的出租雪橇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先生。此人不是他的哥哥。“啊,但願是個談得來的有趣的人。”他想。


    “啊!”列文舉起雙手,快樂地叫道。“貴客臨門啦!嘿,我看見你真高興!”他一認出是奧勃朗斯基,就叫道。


    “我一定能從他那裏打聽出,她有沒有結婚,什麽時候結婚。”他想。


    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他想到她,覺得一點兒也不痛苦。


    “怎麽樣,沒想到吧?”奧勃朗斯基從雪橇上下來,說。他的鼻梁上、麵頰上和眉毛上都濺著泥,但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跑來看看你,這是一;”他一麵說,一麵擁抱他,同他親吻,“跑來打獵,這是二;來賣葉爾古沙伏的樹林,這是三。”


    “太好了!今年春天不錯吧?你怎麽坐雪橇來呀?”


    “坐馬車更糟,康斯坦京·德米特裏奇。”那個熟識的車夫迴答。


    “嘿,看見你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列文像孩子般天真地微笑著說。


    列文把奧勃朗斯基領到客房,把他的行李——一個旅行袋、一支有套子的獵槍和一袋雪茄——也送到那裏,讓他獨自留在那裏梳洗更衣。列文自己就到賬房去安排耕地和三葉草的事。阿加菲雅一向很顧到家庭的體麵。她在前廳看見列文,就向他請示怎樣備飯。


    “您瞧著辦吧,隻是要快一點兒。”他說著就去找管家。


    他迴來的時候,奧勃朗斯基已梳洗完畢,滿麵春風地從房裏出來。他們一起上樓。


    “啊,終於來到你這裏,我真高興!現在我明白你在這裏所幹的神秘事業了。說實話,我可真羨慕你呢!多麽好的房子,一切都是多麽出色呀!明朗,快樂!”奧勃朗斯基說,忘記並非一年到頭都是春天,都是晴朗的日子。“你那位老保姆真可愛!要是有個穿圍裙的侍女,那就更妙了。不過像你那樣過著嚴肅的修道院生活,這樣也就很不錯了。”


    奧勃朗斯基講了許多有趣的消息,特別是提到列文的哥哥柯茲尼雪夫今夏準備到鄉下來看他。


    吉娣和謝爾巴茨基家的情況,奧勃朗斯基隻字未提;他隻轉達了他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體貼,十分歡迎他的來訪。列文過著孤單的生活,心裏有許多感觸平時無法對人訴說。現在他就盡情向奧勃朗斯基傾訴:又是詩意盎然的春天的快樂,又是他在農業上的失敗和計劃,又是對他讀過的書籍的想法和意見,特別是他自己著作的構思——盡管他自己沒有注意到,他的構思基礎其實是批判一切舊的農業著作。奧勃朗斯基一向和藹可親,不論什麽問題,隻要稍作暗示就能領悟,這次來訪格外惹人喜歡。列文發現他還有一種待人彬彬有禮的風度和親切溫厚的情意,覺得很高興。


    阿加菲雅和廚師竭力把飯菜做得特別美味可口,使這兩位餓慌了的朋友一坐下,不等正菜上來,就大吃黃油麵包、鹹鵝和醃蘑菇。列文又吩咐先送湯來,不用等餡餅烘好,可是廚師原想用他拿手的餡餅來博得客人的讚賞。不過,奧勃朗斯基盡管吃慣各種珍饈美味,也覺得這裏的一切特別有味:草浸酒哇,麵包哇,黃油哇,特別是鹹鵝,還有蘑菇哇,蕁麻湯啊,白汁雞呀,克裏木葡萄酒哇,一切都很鮮美可口。


    “太美了,太美了!”吃過熱菜之後,他點著一支雪茄說,“我到你這裏,就像從一艘喧鬧而顛簸的輪船上來到寧靜的海岸。那麽,你說勞動者這個因素應當研究,它還決定著農業方法的選擇。這方麵我當然是個門外漢,但我認為理論和它的應用對勞動者也有影響。”


    “是的,不過你聽我說。我這裏說的不是政治經濟學,我說的是農業科學。農業科學應該是一種自然科學,它還從經濟學、人種學的觀點來觀察各種現象和勞動者……”


    這時候,阿加菲雅拿著蜜餞進來。


    “啊,阿加菲雅!”奧勃朗斯基吻著自己肥胖的手指尖,對她說,“您的鹹鵝太美了,草浸酒太美了!怎麽樣,康斯坦京,咱們該出發了吧?”他對列文說。


    列文望了望窗外落到光禿的樹梢後麵的太陽。


    “該出發了,該出發了!”他說,“顧士瑪,套車!”他說著跑下樓去。


    奧勃朗斯基走到樓下,小心翼翼地解下帆布槍套,打開槍匣,動手裝配他那支貴重的新式獵槍。顧士瑪已嗅到一筆可觀的酒錢,跟住奧勃朗斯基寸步不離,替他穿襪子,著靴子。奧勃朗斯基也樂於把這些差事交給他。


    “康斯坦京,你關照一下,我今天約了商人梁比寧到這裏來,要是他來了,讓他等一下……”“難道你把樹林賣給梁比寧了?”


    “是的,你認得他嗎?”


    “當然認得。我同他打過‘一言為定’的交道。”


    奧勃朗斯基笑了。“一言為定”是這個商人的口頭禪。


    “是的,他這人說話真可笑……它知道主人要到哪裏去!”他拍拍拉斯卡的頭,加了一句。拉斯卡汪汪地叫著,在列文身邊轉來轉去,一會兒舔舔他的手,一會兒舔舔他的靴子和槍。


    他們走到門口,敞篷馬車已經等在那裏了。


    “路雖然不遠,但我還是叫他們套了車。不過,你要不要走過去呀?”


    “不,還是坐車去好。”奧勃朗斯基一邊說,一邊向馬車走去。他坐上車,拿虎皮毯子蓋住兩腿,點著了雪茄。“你怎麽不抽煙!雪茄——這不隻是一種享受,簡直是人間妙品,其樂無窮。這才是生活的樂趣!太美了!我真希望過這樣的生活!”


    “又有誰礙著你啦?”列文笑著說。


    “不,隻有你才是幸運兒。你喜歡什麽,就有什麽。你喜歡馬有馬,你喜歡狗有狗,你喜歡農場有農場。”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我有什麽就享受什麽,缺少什麽也並不苦惱。”列文想起吉娣,這樣說。


    奧勃朗斯基明白他的意思,對他瞧瞧,但什麽話也沒有說。


    列文很感激奧勃朗斯基,因為他憑著素有的機警,發現列文怕談到謝爾巴茨基家的事,就隻字不提。不過,列文其實很想打聽那件使他十分苦惱的事,但又開不出口。


    “那麽,你的事怎麽樣?”列文想到隻考慮自己的問題是不得體的,就問。


    奧勃朗斯基的眼睛快樂地閃著光芒。


    “你認為一個人有了一份口糧,就不可以再去愛奶油麵包。你認為這是一種罪孽,但我認為一個人沒有愛情是無法生活的,”他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列文的問題,說。“我生來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什麽辦法呢!說實話,這事對別人並沒有什麽大害,對自己卻其樂無窮……”


    “哦,你又有什麽新的情況嗎?”列文問。


    “有的,老弟!你瞧,有一種屬於奧西安[39]筆下的女人……那種在夢裏才能見到的女人……啊,現實生活中也有這種女人……這種女人是可怕的。我說呀,女人這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總歸是個新鮮的玩意兒。”


    “那還是不去研究的好。”


    “不,有一位數學家說過,快樂不在於發現真理,而在於追求真理。”


    列文默默地聽著。不論他怎樣努力,也無法捉摸他朋友的心,無法懂得他的感情和他研究女人的樂趣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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