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8)


    18


    那天一整天,列文隻是心不在焉地參加人家的談話。他對心中發生的變化雖然感到失望,但還是一直很高興。


    雨後地麵太濕,不能出去散步,而且陰雲始終沒有離開地平線,忽而這裏,忽而那裏,雷聲隆隆,遮暗了天空。大家就在房子裏消磨那天剩下的時間。


    大家不再爭論,午飯以後,個個情緒都很好。


    卡塔瓦索夫起初用他那種別出心裁的笑話逗得太太們發笑,後來受柯茲尼雪夫的慫恿,就講了他對雌雄蒼蠅性格和外貌差異以及它們生活習性的有趣觀察。柯茲尼雪夫也興致勃勃,喝茶時應他弟弟的要求講了他對東方前途的看法,講得那麽通俗生動,使大家都很感興趣。隻有吉娣一人沒聽完他的話,因為被叫去替米嘉洗澡了。


    吉娣走了幾分鍾,列文也被叫到育兒室。


    列文放下茶點,惋惜不能聽完這場有趣的談話,又擔心不要出了什麽事——因為沒有要緊的事是不會請他去的——就向育兒室走去。


    列文對哥哥關於獲得解放的四千萬斯拉夫人應該同俄國一起開辟曆史新紀元的新鮮理論雖然很感興趣,吉娣叫他去究竟有什麽事也使他不安,但當他一離開客廳,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早晨所想的事又立刻浮上心頭。斯拉夫人在世界曆史上的作用問題,同他內心的感受相比,簡直微不足道,他一下子就把它置諸腦後,又恢複了早晨那種心情。


    他不像以前那樣迴顧思想的全過程(他不需要這樣做)。他立刻恢複了原來支配過他的心情——這種心情是同他的思想分不開的——並且發覺這種心情比以前更強烈更明確了。現在他不像以前那樣,為了獲得這種心情必須自我安慰並迴顧思想的全過程,現在正好相反,快樂和寬慰的心情比以前強烈,但思想卻跟不上他的心情。


    他穿過遊廊,望望蒼茫暮色中出現的兩顆星星,忽然想:“是的,我曾經望著天空想,我見到的蒼天並不是幻影,但有些事我沒有想透徹,有些東西我不敢正視。但不管怎樣,都沒有理由反對,隻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會清楚的!”


    他踏進育兒室,突然明白他不敢正視的是什麽。那就是,如果上帝存在的主要證據是他啟示了什麽是善,那麽為什麽這種啟示隻限於基督教一個教呢?佛教和伊斯蘭教也勸人為善,它們同這種啟示又有什麽關係?


    他覺得他已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來不及向自己解釋清楚,就踏進了育兒室。


    吉娣卷起袖子,站在嬰兒正在裏麵玩水的澡盆旁邊,一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就轉過臉來,笑盈盈地示意他走過去。她一隻手托著仰天浮在水麵上、兩隻小腳亂踢的胖娃娃的頭,另一隻手拿著海綿往嬰兒身上擦,臂上的肌肉有節奏地跳動著。


    “嘿,你瞧,你瞧!”當丈夫走到她身邊時,她說,“阿加菲雅說得對,他會認人了。”


    從今天起,米嘉確實認得所有的親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們立刻試給他看,那娃娃果然認得他了。她們又特地把廚娘叫來試驗。她彎下腰,娃娃卻皺起眉頭,不高興地搖搖頭。吉娣向他俯下身去,他就滿臉笑容,小手抓住海綿,咂著嘴唇,發出滿意的怪聲。不但吉娣和保姆,連列文也頓時心花怒放了。


    保姆用一隻手把嬰兒從澡盆裏抱出來,又用水把他衝了衝,拿大毛巾把他包起來,擦幹了,等他尖聲啼哭了一陣之後,把他抱給母親。


    “哈,我真高興,你開始喜歡他了,”吉娣安靜地在坐慣的位置上奶孩子的時候,對丈夫說,“我真高興啊!要不我可為這事擔憂呢:你說過你對他毫無感情。”


    “不,難道我說過對他毫無感情嗎?我隻是說我有點兒失望罷了。”


    “怎麽,你對他覺得失望?”


    “不是對他失望,是對我自己的感情覺得失望。我抱的希望還要大些。我原希望心裏會產生一種意外的歡樂,相反卻覺得厭惡和憐憫……”


    她隔著嬰兒的身子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話,重新戴上替孩子洗澡時摘下的戒指。


    “主要是憂慮和憐憫大大超過歡樂。可是今天經曆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大雷雨,我明白了我是多麽愛他啊。”


    吉娣臉上洋溢著歡笑。“你當時很害怕嗎?”她說,“我也是的,但現在我比當時更害怕。我要去看看那棵麻櫟樹。卡塔瓦索夫這人真有趣!總的來說,今天這一天過得真有意思。你心裏高興的時候,待謝爾蓋·伊凡諾維奇真好……哦,到他們那裏去吧。這裏洗過澡,總是悶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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