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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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庫圖佐夫仍在皮埃爾早晨看見他的那個地方,垂下白發蒼蒼的頭,放鬆笨重的身體,坐在鋪毯子的長凳上。他沒有發布任何命令,隻是對別人的建議表示讚成或者不讚成。


    “好,好,就這麽辦吧!”他迴答他們的建議說。“行,行,去吧,好孩子,去瞧瞧!”他時而對這個時而對那個說;或者說:“不,不用,還是等一等!”他聽取給他送來的報告,下屬請求指示,他就作指示,但他在聽取報告時似乎並不關心人家說的意思,卻注意人家的臉部表情和說話腔調。他憑多年的作戰經驗和老人的真知灼見懂得,領導幾十萬人進行生死搏鬥不是一個人所能勝任的;他知道,決定勝負的不是總司令的命令,不是軍隊所處的地理位置,不是大炮的數量和殺人的數目,而是一種叫作士氣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留意這種力量,並竭力加以引導。


    庫圖佐夫整個臉部表情是凝神、鎮定而又緊張,他勉強忍受著衰老身體的疲勞。


    上午十一時他接到消息,被法國人占領的尖頂堡又被奪迴來,但巴格拉基昂公爵負傷了。庫圖佐夫長歎一聲,搖搖頭。


    “去巴格拉基昂公爵那兒,詳細了解情況。”他對一個副官說,接著就對站在他後麵的符騰堡親王說:


    “能不能請殿下指揮第一軍?”


    親王走後不久,可能還沒到達謝苗諾夫村,親王的副官就迴來對總司令說,親王要求增加軍隊。


    庫圖佐夫皺了皺眉,下令陶赫杜羅夫去指揮第一軍,他又請親王迴來,說在這重要時刻他不能沒有親王。當繆拉被俘的消息傳來時,參謀官們向庫圖佐夫祝賀,他微微笑了笑。


    “等一下,諸位!”他說,“仗打勝了,但俘虜繆拉並沒什麽了不起。最好還是慢一點兒高興。”不過,他還是派了一個副官向全軍通報這消息。


    謝爾比寧從左翼送來法軍占領尖頂堡和謝苗諾夫村的消息,庫圖佐夫從戰場上的聲音和謝爾比寧的臉色上看出,消息是不好的,就站起來,像是要伸伸腿,挽住謝爾比寧的手臂,把他領到一邊。


    “你去一下,老弟,”他對葉爾莫洛夫說,“去瞧瞧能不能做些什麽。”


    庫圖佐夫在果爾基,在俄軍陣地的中心。拿破侖對我方左翼的幾次進攻都被打退了。在中央,法軍沒有從鮑羅金諾前進一步。烏瓦羅夫的騎兵迫使法軍從左翼逃跑。


    三點鍾不到,法軍的進攻停止了。庫圖佐夫看到,從前線迴來的人和站在周圍的人個個臉色極度緊張。庫圖佐夫對超過期望的勝利感到滿意。但老人的體力不支。他的頭幾次低低垂下,像要跌倒似的。他打起瞌睡來。給他送來了午餐。


    侍從武官伏爾佐根在午餐時來到庫圖佐夫跟前。他就是走過安德烈公爵旁邊時說戰鬥應該移到曠野[112]的人,也是巴格拉基昂所憎恨的人。伏爾佐根從巴克萊·德·托裏那裏跑來,報告左翼的情況。精明能幹的巴克萊·德·托裏看到傷兵成批後撤,後衛混亂,斷定打了敗仗,就派親信來向總司令報告。


    庫圖佐夫費力地嚼著炸雞,眯細眼睛愉快地瞧了一下伏爾佐根。


    伏爾佐根漫不經心地伸伸腿,嘴唇上略帶嘲笑,走到庫圖佐夫跟前,舉手碰了碰帽簷。


    伏爾佐根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目的是要表示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軍人,讓俄國人去把這老廢物當作神明吧,他可是知道在同誰打交道。“老先生(德國人私下都這樣稱唿庫圖佐夫)倒過得挺自在!”[113]伏爾佐根想。他狠狠地瞧了一眼庫圖佐夫麵前的幾道菜,就照巴克萊的吩咐,加上自己的見聞和理解向老先生報告左翼的情況。


    “我方陣地所有據點兒都落到敵人手裏,由於沒有軍隊,無法把他們擊退;士兵逃跑,無法阻止。”伏爾佐根報告說。


    庫圖佐夫停止咀嚼,驚奇地盯著伏爾佐根,仿佛聽不懂他說的話。伏爾佐根發現老先生[114]的激動,含笑說:


    “我不能對總座隱瞞我親眼目睹的事……軍隊分崩瓦解……”


    “您看見了?您看見了?……”庫圖佐夫皺緊眉頭嚷道,很快地站起來,向伏爾佐根走去,“您怎麽……您怎麽敢……”他雙手顫抖,做出威脅的姿勢,上氣不接下氣,嚷道,“您怎麽敢跟我說這種話,閣下。您什麽也不知道。您替我轉告巴克萊將軍,他的情報是不確實的,戰鬥的真實情況我總司令比他清楚。”


    伏爾佐根想爭辯,但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


    “敵人左翼被打退,右翼被打敗。閣下您要是看不清,那就別說您不知道的事。請您迴到巴克萊將軍那裏,告訴他,我決定明天向敵人進攻。”庫圖佐夫嚴厲地說。大家都不作聲,隻聽見老將軍在唿哧唿哧地喘氣。“敵人各方麵都被打退,為此我感謝上帝和我們勇敢的軍隊。敵人被打敗了,明天我們就要把他們趕出神聖的俄國土地!”庫圖佐夫畫著十字說,接著流出眼淚,抽噎了一下。伏爾佐根聳聳肩,撇撇嘴,默默地走開去,對老先生的剛愎自用[115]感到驚訝。


    “哦,他來了,我的英雄。”庫圖佐夫對一位走上土崗的魁偉英俊的黑頭發將軍說。原來是拉耶夫斯基,他在鮑羅金諾戰場的主要據點兒上待了一整天。


    拉耶夫斯基報告說,部隊堅守陣地,法軍不敢再進犯了。


    庫圖佐夫聽了他的話,用法語說:


    “那麽,您不像別人那樣認為我們應該撤退嗎?”


    “正好相反,總座,在勝負未定的時候,總是強者勝,”拉耶夫斯基迴答,“我認為……”


    “凱薩羅夫!”庫圖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寫明天的命令。你呢,”他對另一個副官說,“去前線宣布,明天我們進攻。”


    庫圖佐夫正在同拉耶夫斯基談話,同時口授命令,伏爾佐根從巴克萊那裏迴來,報告說,巴克萊·德·托裏將軍希望得到總司令命令的書麵命令。


    庫圖佐夫眼睛沒看伏爾佐根,吩咐寫出書麵命令。前任總司令千方百計想弄到這份書麵命令以推卸責任。


    全軍的情緒,也就是所謂士氣,照庫圖佐夫的話來說,就是戰爭的主要神經,靠的是一種神秘的聯係。庫圖佐夫頒發的明天作戰的命令,就是通過這種聯係同時傳遍全軍隊的每個角落。


    庫圖佐夫的話,他的命令,傳到這種聯係的最後一環時已經走了樣。傳到各個角落的命令甚至同庫圖佐夫的原話毫無共同之處;但是他說的意思卻已傳遍各處,因為庫圖佐夫說這話不是出於狡猾的考慮,而是出於真摯的感情。這種感情潛藏在總司令心裏,也潛藏在每個俄國人心裏。


    聽說明天就要向敵人進攻,又從軍隊上級證實了他們願意相信的事,身體疲勞、情緒動搖的官兵們又都得到了安慰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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